诗联重字的递进结构美,是我初习格律诗对重字诗美感的初步认识。几经寒暑,更体悟到,这种分层次、层面的递进结构,还广泛地存在于多种文学艺术作品中。现谈谈个人的一些看法,以求教于方家。但侧重“重字的递进结构”:
一、诗联中用重字表述的三种结构式
(一)重字的陈述结构。即用同一重字陈述同一含义。借字位的不同点而表述场境、心态、时空的变化,但只起陈述作用。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儿童相见不相识”;崔颢的《长干曲》:“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二)重字的叠词结构。即将同一音形义的字,重叠缀合成两两组合的、或三三组的合成词,用以表述场境、心态、时空的变化。看起来形态规整;读起来语音和谐。如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杜甫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三)重字的递进结构。即是以同一字样的重字,组成不同样的词、词组、或兼用少量重字用来表示一个层次接一个层次的场景、心态、时空的递进变化。如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人三次递进地提到“黄鹤”,但读者并无累赘感,反而觉得韵致铿锵。因为作者表述了三个递进层次的场景、时空、情感的变化。并分别层次的说明了他兴致地来黄鹤楼看黄鹤,得到的是没有看到的失望;只好随世俗:“昔人驾着黄鹤走了”,只剩了一个空空的黄鹤楼。为别人胁迫的黄鹤不能再回来了啊,他的情感只好同千载的白云一样空空转转。如此清晰地递进层次,其架构空阔,给人想象无限。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七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二、诗联及文学作品中的实例,证实递进结构的存在
现略录一部份书、报、刊文例,供作参阅:
(一)诗例
○据传李白读了崔颢的诗很惊讶,气得要“一拳打倒黄鹤楼”,怨自己写不出如此诗来,因为“崔颢题诗在上头”。但还是写了一首与崔诗如出一辙的《鹦鹉洲》:
鹦鹉洲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飘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行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还以这种递进结构方式另写了一首《金陵凤凰台》。崔诗的这种递进结构写法也影响到了后来许多人。唐·王驾亦好重字递进创作。《全唐诗》,仅存诗六首,全拟递进结构,如《乱后离江》:
忆昔曾游曲江滨,春来长有探春人。
游春人尽春池在,直到春深不似春。
○明代黄端伯的《为黄定之解嘲》:似欲超越前人的递进层次,但读来却有添增赘词感。
二月桃源踏落花,桃花千树烂如霞。
人家各占桃花里,一径桃花是一家。
○明·徐渭的《题画诗》:
东边一棵树,西边一棵树,南边一棵树,树、树、树,挽不得郎舟住。
(这首诗,还有祝枝山的类似版)
○白居易和张仲素的《燕子楼》则表述了一个窄小空间的递进层次:
满床明月满床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夜月,秋来只为一人长。
(二)联例
○首推明·顾宪成《题东林书院》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再如:清·同治帝《悼曾国藩》联。此联虽“平铺直叙”,但递进层次明确,未失应有份量。
功在国,德在民,名在天下;
出为将,入为相,殁为神明。
○清末状元陆润庠题《苏州留园五峰仙馆》联:
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
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
○清·彭玉麟《题湖口石钟山锁江亭》联:
忠臣魂,烈士魄,英雄气,名贤手笔,菩萨心肠,合古今天地之情灵,同此一山结束;
蠡水烟,湓浦月,浔江涛,马当斜阳,匡庐瀑布,挹南北东西之胜景,全凭两眼收来。
○清·邓石如自题《碧山书屋》联:
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岳麓书院赫曦台联: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君观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水湘烟,斯文定有悠归。
○清·刘韫良《挽梅女郎》联:
悲如斯,艳如斯,风雅更如斯,想绿华定属前身,鹤驭不妨卿暂去;
悔难己,梦难己,凄恨尤难己,慨红叶空吟旧句,鸳衾其奈我无缘。
○佐藤村夫挽鲁迅联:
有名作、有群众,有青年,先生未死;
不做官、不受钱,不变节,是我良师。
(三)曲例
○曲林广茅,贴近群众,多用递进层次,实例甚多,故略。仅录:候尧中《黄钟·醉花阴》:
冷落了录苔荒径,寂寞了雾障云屏,消索了象板鸾笙,生疏了锦瑟银筝。
(四)词例
○宋·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苏轼的“《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连用七个春字,节奏轻快,并不显得拖累。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五代欧阳炯的《清平乐》:此词读来就感有造作、堆砌之嫌。
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带,春燕舞随风势。 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
○传为·陆游妾的《生查子》,此词语浅情深,欲说还休,把四个愁字复递而出,率真自然。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注:晚妆)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注:晓妆)
(五)文学作品例
○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庄子的《知北游》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邵大箴的《独步青云路》:“艺术的境界”因为各自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依据的哲学、美学思想资源有异,以及运用的材质不同,两者的艺术空间观和表现方法有很大差异。(载《人民日报》)
○侯军的《晚晴室外道晚晴》:“弘一法师,他侧卧……头枕右手,悠然鹤归。这就是天津卫“桐达李家”大院里走出来的那位翩翩少年吗?这就是沪上“城南诗社”里被誉为“李也文名大似斗”的青年诗人吗?这就是声色场中高歌“愁万斛,且收起”;“休怒骂,且游戏”的那位多情公子吗?这就是负笈东瀛艺惊四座,首展油画首演话剧的文艺新星吗?这就是西子湖畔一把折扇一袭长衫,一曲《送别》传唱久、一笔书法举世珍的艺坛巨擘吗……如今,他已化身为弘一法师了,抛却了所有美誉浮名,割断了无数情丝恨缕,舍离了万般俗世烦恼。一钵一伞,飘然而去。”(载《新华每日电讯》)
○陶然的《万古关河气象雄》:“山河亦待文人而显其伟岸。展现伟大祖国的广阔疆域;记录古往今来的文化积淀;表达了强烈的爱国激情。”(载《光明日报》)
○吕品田的《正道高致的表率》:“艺术的高致境界,既在于“合情”,又在于“合理”,更在于情理交融的“有趣”。”(载《人民政协报》)
○朱航满的《流年碎影——张中行的读者》:“而用靳飞的话来说,那是因为他认为张先生的文章,乃是以平生枯寂所积蓄的生命与智慧的光芒,冲破属于时代的苦痛与现实的纠缠,挺身于世纪之交,引导后者复归平静,倡导社会的文明复苏。”
○曾纪鑫的《晚明风骨袁宏道传》:“明显受到了李贽:疏狂叛逆,挑战正统、冲决罗网的无畏精神的鼓舞。”
新书推介语:
○《中国汉字的故事》。“给读者呈现了汉字之美、汉字之性情、汉字之魅力”。
○贾平凹《山本》,“推演了一部宏阔、热烈又深情悠远的秦岭志。”
报纸导读语:
○楚图南,“一位从云南文山走出的学术大师——作为见证者,他用妙笔记录着中国;作为亲历者,他用双手改造着中国;作为反思者,他用头脑思考着中国。”(以上均载:光明日报)
通栏标题:
○“知识·趣味·高度”
○“轻量化、绿色化、智能化”(以上载《湖北日报》)
○“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解读时代,引领时代”(载《光明日报》)
民歌
○这里的(湘西)人民在新民歌里唱道:“湘西在哪里?在阿公的故事里,在阿婆的织锦里,在沈从文的小说里,在黄永玉的绘画里。”(以上载《光明日报》)
音乐
○在各种曲牌中,常用递进方式,如《梅花三弄》,《夜深沉》等。歌曲中也贯常运用,如《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
绘画
○绘画中也常用递进结构来表现恢宏场面。如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等。
○其他艺术作品,亦有多种多样的递进结构的文例存在。
三、递进结构中存在的层次、层面和语式
细读前述用重字或其他形式组成的递进结构实例,我们已初识递进结构之美广泛地存在于各种文学和艺术品类之中。展示着我汉语言文学艺术的举世独有的审美观念和所产生的琳琅满目的丰瞻文化。若细理递进结构之美,还有待研究、发掘、发现。现据我的知识和能耐,略从初步认识到的层次、层面和语式三个方面来探讨它的美学范畴:
(一)层次。层次若似纵座标,即“由近及远的望去”,这一段(副、首)诗联文章表达的文意中存在着一个层次接着一个层次的不断延绵的语式结构。故称之为:递进结构层次。
(二)层面。层面若似竖座标,即“由低向高审视”,则是整体诗联文章的多个内容不同的递进结构层次的整体体现,故称之为:递进结构层面。
(三)语式。语式,即是表示某一递进层次、能够约束此层次的特定的语言表述方式。是对某一种情感的集中表述,也是确定一个层次、区别一个层次的方式尺度。
上述层次、层面、语式的三者聚合,构成了汉语言文学修词的递进结构形态灵动和整体大观。
现在,我们再以实例来分析递进结构丰瞻的境界。如《光明日报》载沈浩先生的《读中国的篆刻艺术》:“从春秋战国的印章起源,到西汉之际印章发展的颠峰,再到明清流派篆刻的百花齐放。传统给于我们的不仅仅是那一方方承载岁月磨砺的印章;更是印人在艺术风格探索、继承和创新过程中精神的接力。”我们从摘录的这一段文字看,就有三个层次:其一:“从——到——再到”(延展语式);其二:“不仅仅是——更是”(程度语式);其三:“在艺术风格探索、继承和创新过程中的精神接力”(演进语式)。这就是此文全篇的丰富的结构内容和集中表现的文章在此一段落的“三个递进层次”而构筑成的“层面”。当文章的递进层次达到了递进层面之后,则汉字的重字率就降到了低限度,有的甚至无重字,如通栏标题。但汉语中表示递进的实词,或虚词的重字就推到了重要的位子,得到了充分运用。再如邓如石联,只运用了一种“铺排语式”,虽逻列了八九个递进层次,也只能说是一个层次而不能叠加成层面。侯军先生的“这就是——吗”“反诘语式”;然后又回嵌“叹喟语式”“抛却了——;割断了——;舍离了——”来慷慨陈情弘一法师的飘然鹤归。这就构成了一个个层次叠加起来的层面。
综上所述,当我们掌握了审视文学艺术递进结构美的钥匙,就可以进入大厦殿堂,分享文化艺术之美。但各个殿堂只聚积自己特定的美质。若进入到”诗、词、楹联、音乐(歌曲)殿堂,由于受到语言用量的限度,只能考察递进结构的层次,而不能跃升到递进结构的层面。从阅读实例来看,递进层次一般在二至八九之间。欲问为什么递进结构层次从二开始而没一的层次?因为“进”、以及“递进”是由有比较而存在,有“进”的连续方成为“递进”。这种递进结构的修词形式源于中华文化的古老根脉,如《诗经、蒹葭》:“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嗣后的楚辞、汉赋倡导的对偶(对仗)都是以“二维”递进为始发点,而“一维”则不成对偶格。欲问多寡为宜,我认为一般选三维递进,比较适合于一般文学素养的人驾驭。少于三似觉不足,多于三又觉累赘,不必要。如陆润庠联,五个递进层次,同治帝三个递进层次。陆联虽质高于帝联,但读来有含赘余感。清代著名联家邓石如八九个递进层次,彭玉麟则只三个递进层次,而邓联读来就有赘余感。推及窦垿的《岳阳楼》联,孙髯翁的《大观楼》联,亦人有赘余闲议,清末联家吴恭亨对孙联就有如此之议。我认为作者对递进层次的选择,在于对总体结构的掌控能力和文字语言之驾驭能力,能够引人展卷自怡,瞑目品味的就可视为可以了。当然也绝不能说层次越多就越好,越有学问;层次少就差,没学问。也不能说,诗词、楹联、音乐的递进结构只有层次之分,而没有层面之说。当知长律、长联、长调的创作运用,就有层次,层面同时发生的可能。
以重字表示的递进的三大结构式,表现、表示了层次、层面递进变化及语式的繁茂、华丽的修词系统,构成了中华大美文章。
四、应用所识之递进结构提高读写能力
我们作为读者,怎样有序地识读某篇(或本、副、首)文学艺术作品而不致造成懵懂、盲目?我认为只有带着识读递进结构的方法,去解构一篇文章、一本书,可先于人获取其全方位的系统认知。如读姚雪垠先生的巨制《李自成》,必须先知其“三根头(努尔哈赤、李自成、崇祯皇帝)结构”,轮廓就清晰,读来就方便,识读障碍就可减少。读一篇文章,读一首诗、一副联都是同样的道理。之所以某人读了一本书,并不能重述其故事,问题就出在“这”。运用这一识读方法(工具),就读懂了作者成文成书蓝图,与他思想共鸣,精神共寄、理想共追,以及不能苟同之点。但这份蓝图,是不可以复制的。建造文字大厦必须通过自我再创造,才能由读者渐次成为作者,才能组织成恒常如新的、有个性风格的文学艺术作品,并能让读者从有限的篇章中去探究无限。从这个角度讲,探究文学艺术的篇章结构和递进规律的层次、层面、语式也是一本读不完的书。由此而发现篇章中的结构之精美或陈腐,情绪之高昂或颓靡,铺陈之精略或拖踏、或还缺什么,以致不足读竟,也就为我们写出时代的、再创造的、全新的作品奠定了基础,乐、也就在此中。
总之,我认为:文学艺术作品中的递进结构,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修词学中的美学范畴。我们认识、掌握了这一美学形式存在方式及其规律,就可以便捷地从深度上去读懂一本书,读懂其中的人物。为我们以诗、联为先导的紧追时代的文学作品再创造,取得一个丰盈的借鉴路线图,这才是我们根本的要求和任务。
此文为初始之见,认识浅薄,乐于听取教正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