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自腊月二十三日起,年味就渐浓了。
大马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去赶集的人,他们有的背了竹篓,有的骑了自行车,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地结了伴步行着去。等到日头刚刚落到西山顶上的时候,他们便都满载而归了。女人们裁了几块时兴的料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展望心中觊觎已久的款式,男人们新添了几件得心应手的农具,相互点燃一支烟比拼起今年的收成。他们中间,有的人还在车后的绒布袋子里新买了几只胖嘟嘟的猪仔。那猪仔大概已受尽了路途颠簸,只是昏沉沉地蜷缩在袋中似睡非睡,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零星碎语。年长的老人们新买了几幅年画,有的印着松竹梅兰,有的画着仙鹤蝙蝠,有的用大红大紫的颜色印着预示“福禄寿禧”和“吉庆有余”的莲花和金鱼。新婚的小夫妻却深藏了害羞,手里大大方方地捏几张印有大胖小子的床头画……但无一例外的,人们手里还都拿着红红绿绿的几卷彩纸。
要写对联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小院热闹起来了。母亲烧了自己酿制的米酒,更多的时候是沏了大壶的茉莉花茶,因为前来要父亲写对联的人太多,单用米酒是招呼不过来的。队是自己心目中的队,先到的先写,若是发现了住在更远处的人,大家都会主动把他让到最前边去。老乡们进门后走到那张乌黑铮亮的八仙桌前,给正在奋笔疾书的父亲打一声招呼,就拿着自己的纸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天或者喝茶,静等父亲写完前面的再轮到自己。
父亲此刻双腿分开稳稳地站在桌前,正在全情投入地写一纸斗方,大红洒金的纸张中间一枚金光闪闪的“福”字。一点一顿一回峰,起笔露锋行笔从容,写到忘情处一提笔,笔肚里储存丰足的金粉居然端端地洒在了旁观者的身上。父亲浑然不觉,周围的人却爆笑了,说得了金粉的人明年肯定大福大贵:“先生的笔墨从‘福’字里跳出来找主人哩。瞧他身上那几点金光,多像麦田里的瓢虫,城里人管它们叫‘金龟’,没准儿明年你就要做‘金龟婿’了!”被打趣的人却并不恼,伸手折了旁边的桃树枝,揩揩衣服上浓稠的粉汁,憨朴地回身朝大家笑笑,还只是一味全神贯注地继续看父亲写字。——新年要的就是这种好彩头。
最难写的要数“香火”或者叫做“中堂”的,那是家乡人要端端正正贴在正厅里的一种对联,是供奉天地神灵祖宗牌位的地方。常规的格局,是当中一幅写有“天地君亲师位”的大开,旁边用较小的笔写上“九天东厨司命”以及“张司堂上宗祖”之类的话,念起来颇不顺口。小时候我不大能看得懂但却不敢仔细探问,因为每每在写这种东西的时候,我都会发现父亲总要换了一种比较肃穆的神情和一种庄重的隶书字体。“香火”的主人时常拿了各色彩纸,请父亲给旁边再配上正、副、配三副对子,有时为了写得尽善尽美,父亲竟会花去一两个小时的光阴。老乡们有的家远当日等不及,就把纸暂放在我们家里,与父亲约好时间改日来取。这期间我便兴高采烈地充当了书童的角色。欣欣然站在父亲身旁,看父亲写完一个字我就小心翼翼地把纸向前拉一段距离,好让父亲不用挪动地方就能很快地落笔,省时又省力。后来才知道,“香火”的内容涵盖了尊崇自然、尊敬师长、睦邻友善、亲友相近、感念父母祖宗、民以食为天等等颠覆不灭万世不变的事理内容,蕴藏着深刻的辩证法和中国沿袭了数千年的道德伦理,只有在大家心目中德高望重、品行高洁的人才配写,它也才能正襟危坐地立于高堂之上,让我们以及后代子孙毕恭毕敬地敬礼膜拜长跪不起。
那么,父亲竟是那个年代,方圆几十里之内一位深入人心的人了。
墨是自己的,笔是自己的,茶水也是免费提供的,父亲写对子从来不收分文,有的人家没拿纸,父亲就用我家的。这一切似乎都超出了我们现在的想象变得有点匪夷所思,但却与小村当时的纯朴与静谧、憨朴与率真丝丝相扣,和谐自然得密不可分。
刚写好的对子不能马上拿走,因为墨迹未干时卷起,会破坏字形字体,所以每年腊月天气,我家的场院里天天殷红一片。有时铺开风干晾晒的对联居然会绵延铺排到院外的那片空地,远远看去,一片云蒸霞蔚,气派热闹至极。这种景象从小年起一直能延续到除夕正午,等各家各户将喜庆的门神和鲜红的对联贴在了清洁一新的门框与门楣,父亲这才直直身子轻捶后背,默默地燃起几柱香,开始感念一年的平安喜乐。一阵连着一阵渐渐响成一片的鞭炮声中,吉庆的年味便愈来愈浓了……
对联又称楹联或对子,是中国汉族的传统文化瑰宝之一,起于五代后蜀主孟旭,是对仗的文学。它言简意赅平仄协调,彰显着中国汉字之美;它讲究平行对称阴阳相合,浸润着中国人的自然观、世界观和观念思维;它是一种装饰的艺术,形式相通内容相连,方方正正疏密有致,符合力学要求又饱含着中国人的美学原则。
儿子习练了一阵书法,过年的时候我就打算让他写一副对联,谁知为了买几张红纸我居然跑遍了好几条大街。大家都说,这年代还有几个人用红纸呢?我说写对联。人家就说,真不嫌麻烦,大街上到处都有卖的呢,两块钱一副,孩子也不用写得那么辛苦。我哑然……是的,街面上到处都有印刷好的春联啊,一沓一沓的,不值几个钱,可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坚持呢?
为什么呢?因为我始终沉醉并在追逐着一种温度。这种温度从中国的历史深处幽幽飘散出来,散发着水墨的浓烈香气,蓄满了中华民族谦和儒雅的气质。我不喜欢工业时代的冷冽,那种印刷出来的春联只需要摁动按钮,只需要移动鼠标,字字面无表情,句句千篇一律,没有或者很少投入人类感情,充满工业化的模式和效率。所以,尽管外表油光流丽,但它是冷的,只具备对联的躯壳,没有汩汩流淌的血液。这怎么可以和我们自己情意浓浓的春节相匹配呢?
用纸刀细细地裁出宽窄合适的两幅红纸,再耐心地折好米字型印痕,孩子早已急不可待。孩子写“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对额“四季分明”。隶书,红纸黑墨,扁圆稚拙,蚕头燕尾。墨香阵阵,盈袖芬芳,我醉,小儿也醉。小儿醉于自己的笔墨成绩,我醉心释然于传统文化的留存。
张月华 陕西丹凤县人,中国电力诗词协会会员,陕西诗词学会会员,曾以云朵,烟雨江南之名混迹网络。爱上文字,只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