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躲在车上，借助一点酒意沉沉入睡。醒来的时候，春联已经张贴完毕。然而我的混沌却在瞬间惊醒，因为我发现，大门的对联，居然是街上买来的印刷品。

父亲，绝对是多才多艺的人。无论书法，还是绘画，都让幼小的我，引以为豪。然而父亲看穿我多动的习性，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仅仅教授我书法。父亲寻来一块方砖，搁置在方凳上。旁侧的板凳上，安置一个盛放清水的器皿。我在父亲的监督下，用毛笔沾着清水练习“横轻竖重”。我的牢骚满腹，自然可以想见。在父亲稍有疏忽的时候，悄悄洒落满砖面的水渍，我试图让父亲瞧见我“勤勉”的痕迹。然而父亲怪异我如此勤奋，时而悄悄从我身后窥视我的行为。在我满砖涂鸦的时候，一个巴掌便响亮在我的后脑勺......

在父亲的大棒逼迫下，我渐而习惯了字体的间架结构。每到年底，上门索求春联的乡邻络绎不绝。父亲抬了方桌在堂屋的正中心，放低了电灯泡，奋笔疾书。在我的书法稍稍差强人意的时候，父亲终于允诺我，参与他书写春联的工作。

我的书法，只能对付一些小字，宛如“房门、报条”之类的对联。父亲写好了大门春联，端坐一旁，微眯着眼，和前来索字的乡邻腾云驾雾。母亲的忙碌，显而易见。梭巡见父亲的悠然，母亲不免牢骚满腹。然而即便幼小的我，依然听出母亲嗔怪之后的喜悦。

每年忙碌书写春联的场景，一只延续到我入伍之后。街面上印刷的春联，逐渐铺陈开来。父亲的“生意”，便因此渐渐萧瑟起来。然而无论哪个年节，自家的春联，依旧是父亲亲力亲为。这便如同一个传统，深入了我的骨髓。父亲的书法，越发地弥坚。那种浑厚的底蕴，是我无法临摹的渴望。

年前父亲行走突然感觉不适，检查后的结果是“骨质增生”。父亲虽然年逾古稀，然而由来端庄齐整。在他行走些许颠簸的时候，仿佛一夜间显露出一丝颓废。我知道，父亲相当刻意自己的仪容。他在我心目中，完美诠释了古文人优雅、恬淡的举止。然而父亲是矜持的，即便在儿子面前，丝毫不见他落寞心地的一点涟漪。

可是父亲掩饰再好，那副买来的春联，依然曝露了他的低落心情。无论是谁，对自己得心应手的嗜好，谁愿意假手他人？即便我对书法的浅薄，却对单位馈赠客户的春联嗤之以鼻，何况我那享誉既久的父亲呢？我对父亲颓废的警觉，便因此油然而生。我问自己：如何抑制父亲萧瑟心境的蔓延呢？

父亲言语不多，对我始终界定在一位为父者的矜持。然而父亲也是一个爱惜颜面的人，在他的得意之处，被我们衷心夸耀的时候，总能显露一丝不可掩映的自得。今年已过，犹有来年。明年的春联，我一定陪同父亲，宛如在我年幼的时候，抬一张方桌在堂屋的正心，垂下一盏白炽灯，饱蘸浓墨、奋笔疾书。任凭母亲亲昵的“斥骂”声不绝于耳，父子相视而抚掌大笑，岂不快慰父亲黯然神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