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联,就是挂在楹柱上的对联。推而广之,就是面向社会、面向大众的一种传统文学。
对联原与诗词歌赋一样属于古典文学,写作难度颇大,上下联要求“字数相等,平仄相反,词性相同,结构相应,节奏相当,文义相连”,也即今人归纳的“六相”格律。但由于对联变成了“楹联”,走出文人书斋,挂在门口,便很快为庶民百姓所喜见乐闻。而其起点,应该从成都那副全国最早的春联开始。
都江堰安澜桥
据《宋史·蜀世家》,五代后蜀主孟昶爱好文学,每年除夕总要命学士在寝门左右的桃符上题两句新词。执政末年(应是广政二十八年,公元965年),轮到幸寅逊撰词,孟昶觉得不工,便自己命笔,写下了“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这副最早见于记录的春联贴在门口,后引得大臣与百姓纷纷效仿。在孟昶写了此联的次年正月,后蜀即亡于赵匡胤的大宋军队,然后赵匡胤派吕余庆权知成都府,应了“新年纳余庆”的谶语;而赵匡胤生日民间称长春节,又应了“嘉节号长春”的谶语。大概就因为有如此凑巧的事,孟昶春联才被记载下来,免于失传。关于孟昶春联内容,还有一些不同说法,如宋黄休复《茅亭客话》说是孟昶儿子孟喆书写的,文为“天垂余庆,地接长春”;《洛中记异录》则载孟昶自书“天降余庆,圣祚长春”送给孟喆悬挂。说法大同小异,当以《宋史》为准。
杜诗书法木刻廊
因为皇帝把春联挂在门口,大臣们纷纷仿效,便从此带动了成都百姓贴春联的习俗。对联作为春联进入社会,先是过年要用,再推广到园林、寺庙、商店的门口挂上楹联以广招徕;进而又扩大到结婚要赠喜联,做寿要献寿联,举丧要挂挽联,迁居要送贺联,完全融入了民俗。诗词歌赋离老百姓很远,可同处于古典文学之林的对联却与民众极近,不能不说是“楹联”之功;而成都,就应该说是“楹联之源”了。
作为楹联之源的成都,名联众多,皆思想深刻,文字优美,笔法活泼,风格多样。其中最出名的一副,恐怕要算三代领导人赞赏的武侯祠“攻心联”。此联为清人赵藩撰书,文为: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上款是“光绪二十八年冬十一月上旬之吉”,下款是“权四川盐茶使者剑川赵藩敬撰”。撰联时间是1902年,至今仍挂在诸葛亮殿内,据说内容是针对当时川督岑春煊而言的。赵藩1893年入京候选时得到岑家资助,被派往四川任职,先后担任过筹饷局提调、署盐茶道、永宁道等职,并两任四川按察使,政声卓著。
相传毛泽东十分推崇此联,1958年视察武侯祠时曾在联前驻足良久;1971年派刘兴元主政四川,临行前亦嘱咐刘兴元到成都先去看一看武侯祠赵藩的对联,从中吸取治理四川的经验教训。邓小平曾称赞攻心联写得好,富有哲理。2003年江泽民视察武侯祠时,也研读了此联。
成都武侯祠诸葛亮殿
2002年12月此联问世百年之际,武侯祠曾举办纪念活动,邀请一些文化名人参加,引发了一些新论。素有“鬼才”之称的魏明伦认为,联文主要是帝王时代驭民之术,当前应重新审视,于是即席修改此联为“仅攻心则王霸皆伪,从古驭民搬旧理;能审势则德赛俱佳,如今治蜀要新思”。但此新联却未能得到广泛认同,不少人还批评其不合联律。诗人流沙河自称“在下技痒,也来妄改”,将联语改为“能富民则反侧自消,从古安邦须饱肚;不遵宪即宽严皆误,后来治国要当心”,从政治取向改为民生取向,成为一段现代文化花絮。
武侯祠刘备墓前,原有一副名联,脍炙人口:
一抔土尚巍然,问他铜雀荒台,何处寻漳河疑冢;
三足鼎今安在?剩此石麟古道,令人想汉代官仪。
联文旧署“长白崇实撰,长洲顾复初书”。由于旧联不存,1957年由四川省文史馆馆长刘孟伉补书。此联用典贴切,韵味深长,所署的作者完颜崇实,曾于咸丰十一年(1861)七月至同治十年(1871)六月间任成都将军,还两次代理川督职务,但他能否写出如此超妙的联文,确是个问题;而书写者顾复初却是江南大才子,理应是此联作者,因此此事使后人多有疑惑。后李劼人在小说《大波》里,揭秘:此联原是顾复初撰书,但当时总督骆秉章与顾不和,欲借联文来扣政治帽子,说下联“想汉代官仪”,意在排满,与太平天国通气。崇实为保护顾才子,就宣称此联是自己所撰。因崇实是满人,不存在反清问题,便有了此题款方式。
顾复初字子远,号道穆,又号潜叟,江苏长洲人。咸丰年间应四川学政何绍基邀请,入川协助改阅试卷,寓居成都梓橦桥街,自署小墨池山馆。他曾为杜甫草堂撰联,同样使人赞叹不已:
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
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草堂工部祠前,还有著名书法家何绍基撰书的楹联。咸丰四年(1854),他任四川学政,先在果州(今南充)主持科考,事后返回成都,正好在农历正月初七,旧称人日,于是到草堂题写此联,以杜公与自己对比,别有情趣:
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
顾复初又曾在望江楼撰书楹联,文学情调特浓,堪称千古绝唱:
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望江楼公园门口还有一副名联: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望江公园内薛涛井
此联对唐代女诗人薛涛评价甚高,认为江楼可与草堂平分秋色。由于原联不存,作者是谁,也曾发生疑问。一说是清末诗人伍崧生即伍肇龄所撰;后经考证,作者实为伍生辉,陕西泾阳人,字介康,咸丰年间为左宗棠幕僚,光绪初年在四川任过知县。
光绪十四年(1888),望江楼崇丽阁建成。阁上挂起钟云舫所撰长联,长达212字,章法独特,极富感情色彩:
几层楼独撑东面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只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枇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醉迷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岗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如长歌短赋,抛撒些幽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楼俯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钟云舫名祖棻,号铮铮居士,以字行;江津人,清末廪生;因避祸流落成都,有家难归,借撰此联发挥一腔愤懑,与前面数联风格显著不同。谁知此联一出,就不胫而走,成为当时名震全川的杰作。
成都杜甫草堂南大门
崇丽阁上还挂着半副楹联,只有上联,下联空缺,引发了百年悬念: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梁伯言在《成都近郊名胜望江楼沿革考》说明原委:闻说清末总督刘秉璋在崇丽阁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幕僚。席间随口出了一句上联:“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由于“楼”和“流”音近(双声),意义重叠,当时无人能对。民国初年什邡有个李姓才子曾用什邡名泉为对:“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影万年,月井万年。”但因与成都名胜沾不上边,未能补缺。这半边楹联从1889年挂起,到2009年已经是120周年了。为弥补百年缺憾,望江楼公园在这一年举办了盛大的征联活动,很快全球便有3758条信息反馈回来,但最后仍然没有与望江楼这一国家重点文物“门当户对”的下联。评出的优秀奖作品如“邀月岭,邀月饮,邀月岭巅邀月饮,月饮万家,月岭万家”也依旧难以在望江楼上悬挂。不过此举却引发了各地墨客对楹联文学的兴趣,至今仍有对句陆续送往望江楼公园来。
成都历史上宗教寺观很多,里面不乏精妙的楹联。如古老道观青羊宫三清殿老君像前原有乾嘉时期大学问家刘沅的一副楹联:
居柱下以传经,叹美犹龙,只缘知礼;
过函关而讲道,何尝控鹤?谬谓登仙。
依儒家之说破宗教玄言,讲孔子朝拜老子,是向他问礼,老子根本就没有成仙,但道士们却以包容心态悬挂在大殿之上,体现了无欲不争的思想。
成都佛教丛林文殊院,有一副贯穿透辟的禅学楹联,是成都名士方鹤斋所作,引人体味:
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唐代古刹大慈寺里,有成都名士颜楷题书的楹联,形象地将观音大士像做出绝妙刻画:
立脚镇潮音,须防沧海横流日;
以手援天下,应现金刚不坏身。
今人在成都名胜地留下的诸多楹联也十分精彩,如董必武题武侯祠联:
三顾频烦天下计;一番晤对古今情。
叶剑英题杜甫草堂大廨联:
杜陵落笔伤豺虎;爱国孤悰薄斗牛。
最有趣的要算无名氏在草堂所题楹联:
我辈到兹惟饮酒;先生在上莫题诗。
成都商界的店联也很不少,比较精彩的有四川大学教授徐无闻为“韩包子”餐厅所撰书,文采斐然,对仗活泼,比广告作用更大:
韩包子无人不喜;非一般馅美汤鲜,知他怎做?
成都味有此方全;直觉得香回口畅,赚我频来!
尽管成都名联车载斗量,但也混进过一些次品,如青羊正街麻婆豆腐餐厅,原有民族大学教授李国瑜撰写的长联,语词典雅,耐人寻味;因长时间悬挂,后来有些破旧,店主在更换新联时,竟然刻挂并不大懂楹联文学的人所写联语:
创名牌,麻婆扬名万福桥;
逞绝技,豆腐飘香浣花溪。
且不说上联重复两个“名”字,而下联根本不管;单看上下联末尾的“桥”和“溪”都是平声,居然连最起码的平仄相对都不遵守。从文学角度看,可说毫无文采,连广告词的标准都达不到。幸好此店如今业已拆迁,连同劣联一起消失。琴台路有一茶楼,挂着这样的楹联:
高朋满座,茶香万里;
宾客盈门,福禄寿禧。
且不说对仗方面的毛病;仅从上下联末尾的“里”和“禧”字都是仄声而言,显然就无法及格。最令人不解的是“耗子洞张鸭子”食店,门口左右悬挂的是:
春江水暖鸭先知,鸭先知味味美鲜;
耗子洞里烹珍禽,大雅之宴席上添。
这似乎不是楹联,但又用楹联的方式来悬挂;若说是一首七言诗的分列,又绝无诗味,且文理欠通。此店销售鸭菜,却说“鸭先知味”,难道要让鸭子吃人?何况鸭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算“珍禽”。这样好的食店配这样糟的句子,真正糟蹋圣贤。
愿楹联之源的成都扬清激浊,成为真正的楹联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