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短论长，上篇“说短”，下篇“论长”。盖因长联长，单置一篇。
短联以精巧取胜，贵在立意，长联以信息量见长，重在铺陈,各擅胜场。比较起来，长联容量大，方便综合运用素材，调动各种修辞手法，更能反映描摹对象的概貌，展现创作者的文学才能。好的长联，看似艰深晦涩，佶屈聱牙，实则博大精深，气象万千。既有辞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瑰丽壮观，又有律诗体正格圆、音律谐协的精致工稳。写景状物，咏史抒怀，敷衍铺陈，汪洋恣肆，不啻一篇雄文。足令观赏者增知见识，拍案惊奇。
长联自清代开始兴盛，是楹联走向成熟后的溢出效应。楹联名家几乎都有长联问世,众联家浑身本事，霸气侧漏，越写越长，似乎非如此不能一展襟抱。尤其两百字以上的超长联，堆金砌玉，无限风光。
超长联多为风景名胜联，兼有抒怀自况之作。号称“天下第一长联”的孙髯翁大观楼联，我们此前已推介过。凡百八十字，字字珠玑，实至名归，楹联界历来推崇备至，非言最长，而是说长联中艺术水准第一也。此外，近年网上亦有“八大长联”、“十大长联”之说。虽为一家之言，但基本上将脍炙人口的长联收罗进来，有普及推广之功。
知名长联，包括清人潘炳烈题湖北黄鹤楼联，350字，李善济题四川青城山庙门联，392字，张之洞题屈原庙湘妃祠联，408字，等等。这些名联均视野宏阔，文采焕然，引人遐思，给人启迪。
但是我此篇不欲介绍其他，只推一人。这就是被楹联界尊为“长联圣手”的巴蜀奇才，联圣钟云舫。
二
钟云舫清末人，祖籍江津。江津之名取“长江要津”之意，为古巴国属地，名人不少，也是陈独秀度过最后岁月的地方。钟云舫遍览群书，曾考取秀才第一名。工诗词曲赋，尤擅楹联，誉满巴蜀。尤其难得的是精通西学。开馆授徒多年，自己讲授数理化，还教英语、法语，开风气之先，真奇人奇才！
是不是但凡有大才者都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钟云舫也和孙髯翁一样，怀才不遇，一生曲折。他自小由祖母养育，其祖母暮年多疾卧床，父亲亦卧病多年，钟云舫在家俸侍，以致两次在成都乡试落选。从此“遂不乡试”，是乡里闻名的大孝子。其人生更两次遭遇不测，两次都因得罪知县，命里犯知县。
在甲午战争爆发的1894年，钟云舫不满知县朱锡蕃一边狎妓、贪腐，一边宣扬政绩。写诗嘲讽：蛮营倩女妙歌舞，猛将当关奈若何。捐廉八百买苏小，从此讼庭花落多(《振振堂遗稿.有见》)。被知县封了塾馆，取消了廪银（官府给的伙食津贴）。为避祸，钟云舫远走成都。正是在那里，他写下了著名长联，212字的成都望江楼联：
几层楼独撑东面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最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枇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岗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如长歌短赋，抛撒些绮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细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楼俯首，看、看、看，哪一块云是我的天。
望江楼坐落在成都锦江边，其实是个园林建筑群，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楹联题刻于其中的崇丽阁。此联信息密集，几乎句句有来历。
上联前面讲周边形胜，后面说留迹人物。葱岭指龙门山，白河即白水江，丹景是丹景山，青衣为青衣江。诗人：曾留下诗篇的李白、杜甫等。猛士说的是晚唐名相李德裕，其任成都尹和剑南西川节度使期间保境安民，颇具政声。“花蕊”句，即本系列之二曾专门述及的，号称做了史上最早楹联的后蜀孟旭之妻，花蕊夫人。
下联更是历数蜀地著名人物：岗上龙诸葛亮、坡前凤庞士元。关下虎指李崇，北魏名臣，曾任梁州刺史。梁州为古九州之一，辖有川陕云贵的广袤地区。而井底蛙说的是公孙述，东汉初期曾在蜀称帝，被灭。猢狲就是我们可爱的悟空兄弟了。
联中“枇杷寂寞”云云，说的是一个了不得的奇女子——薛涛，得另辟一节说道说道。
成都锦江岸边崇丽阁
三
薛涛，晚唐时成都乐伎，有“蜀中四大才女”和“唐代四大女诗人”之誉。薛涛曾居成都浣花溪，居所时称“枇杷门巷”。唐代诗人王建有《寄蜀中薛涛校书》诗咏之：“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一说为胡曾诗，此诗也录于胡名下，《全唐诗》是和稀泥高手）。薛涛“校书”之名也大有依据，当时任剑南四川节度使的韦皋素闻薛涛才名，便在一次酒宴中让薛涛即席赋诗。时年17岁的薛涛文不加点，提笔而就：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出国亡。
惆帐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全唐诗.谒巫山庙.八百三卷》
韦皋由是激赏之，让薛涛参与帅府案牍事务，就是今天的文书工作。韦皋意犹未尽，复奏请朝廷授薛涛“秘书省校书郎”衔。这可是进士出身者才有资格担任的职位，像王昌龄、白居易、李商隐等大诗人都是从这岗位干起的。历史上没有女子做过这个官，所以这次也没如愿。而薛涛“女校书”名头由此传遍朝野。
薛涛居成都数十年，“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全唐诗.薛涛条注》），就是说因诗才得到了每任地方主官的垂青。并与过往成都的大诗人们酬唱往来，声名遐迩。坊间有则趣话，说当地诗人写出诗来，第一想让皇帝看到，第二就是想给薛涛品评，可见薛涛诗名之盛。薛涛一生写诗500余首，有《锦江集》传世，今已散佚，《全唐诗》录入其诗89首。
《全唐诗》卷八百三之薛涛条及《谒巫山庙》
女诗人看似春风得意，其实过得并不好。幼年失怙（丧父），生活困顿，不得已入了乐籍（其实就是官妓），以声色娱人。也曾因事惹恼韦皋，被发配松州，即如今的松潘县，邻近九寨沟。流徙生涯十分不堪，后来还是因诗打动韦皋，得以返回成都。并在20岁时脱去乐籍，回归自由身。
薛涛41岁人到中年，遇到来川作官的元稹，元稹时年31岁，与白居易并称“元白”，风头正劲。两人坠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中，惜仅三月，即随着元稹调往他处，恋情戛然而止。薛涛固然一往情深，频将离思付诗笺，那元稹却逢场作戏又有新欢，这注定是一场以女方受伤为结局的风尘游戏。薛涛有一首《寄旧诗与元微之》（即元稹），在《全唐诗》中列于其89首诗的第88首，而且编者有注：“此首集不载”，薛涛自己的诗集中都没有录入这首，耐人寻味。我们所知的是，晚年薛涛一改素喜红妆的习惯，终日着青灰道士装束，心中的痛楚和对世事的厌倦已无须再说。
讲个迷信故事：《全唐诗》载89首薛涛诗，最后一首实际上只是一断句。句下有注，说涛早慧，八九岁即知声律，一日，其父指着井边梧桐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头都没抬，应声接上：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其父闻之并无喜色，反而“愀然久之”。后薛涛果然早早入了乐籍。一语成谶，是不是很宿命？
尽管如此，薛涛的才情和际遇，早已嬗变为美丽的传奇，潆洄于蜀人和天下才子的心田，千年流传。
薛涛写诗，所用为专门的诗笺。她写的均为篇幅短小的绝句与律诗，深感一般纸张大而无当，粗糙难看。便开始自己制笺，把乐山特产胭脂木浸泡搅拌成浆（一说采用木芙蓉皮），加入云母粉，加入芙蓉花汁，取住所近旁玉女津井水，制成印有松花纹路的精美小彩笺。笺分十色，深红为经典色，色彩斑斓，玲珑精巧。这就是著名的薛涛笺，又称浣花笺。薛涛用来誊写自己的诗作，留存并赠送诗友。她的书法也好，诗、书、笺相映生辉。清代书家、篆刻家邓石如有一联：
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山云、洞庭月、彭蠹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将薛涛笺置于与杜诗、《史记》、《兰亭集序》、《离骚》等中华文化“绝艺”同等的地位，或有过之，不过薛涛笺在士人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钟云舫题联的崇丽阁（民间径称望江楼），位于今之成都望江公园内，是望江楼建筑群的主体建筑，其名取左思《蜀都赋》中“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意。园内景物多与薛涛有关，如吟诗楼、浣笺亭、薛涛井（即玉女津）、薛涛墓与薛涛像。连园中遍植的竹林，都是薛涛生前所爱之物，更不用说触目可见的历代题咏薛涛的大量诗词楹联了。分明就是一座薛涛主题公园，称望江公园实属滑稽。也许在讲究血统的俺墙国人看来，以一个出生卑贱，且“作风不好”的女子姓名冠名景区，是打了自己的脸，没有彻底破了这“四旧”，还得“谢主隆恩”才好。
成都望江公园内薛涛墓
四
钟云舫的望江楼长联，历数巴蜀风物名人，不尽存亡兴败之慨。滔滔史事，茫茫蜀地，竟难容一介书生，上、下联最后一句含血愤天，悲怆至极。前些年，播放反映1948年时局的电视剧，其中有个情节，描写蒋介石飞台湾前夜，蒋氏父子登望江楼，在这副楹联前驻足，目光就落在最后一句上，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钟云舫想不到，过了8年，他再去成都时更加不堪——是被押解去那里坐牢。起因与上次一样：犯了知县。
1902年，江津大旱，知县武文源却加征租税，盘剥灾民。钟云舫与其他举人联名上告，武文源遭革职。翌年，武氏搜集钟云舫诗句，断章取义，罗织罪名，并贿赂重庆知府，将钟云舫收质，囚于成都，三年不审不判不放。同时被抓的举人有钱，疏通关节后旋被释放。钟云舫穷得叮当响，只能继续坐牢。身陷囹圄，生死未卜，57岁的钟云舫在狱中早早为自己撰下一副“60自寿联”，计892字。联中慨叹“文章贾祸，魑魅兴波”，以致“半生鲋辙，历历怆怀”。读来戚然，略过。
1904年，钟云舫更是在狱中写下计1612字的《拟题江津临江城楼联》，这就是迄今为止，以长度论，被楹联界公认的“天下第一长联”。奇文共欣赏，谨录于下：
上联：
地当扼泸渝、控涪合之冲，接滇黔、通藏卫之隘，四顾葱葱郁郁，俱转入画江城。看南倚艾村，北褰莲盖，西撑鹤岭，东敝牛栏，爓纵横草木烟云，尽供给骚坛品料。欹斜栋桷，经枝梧魏、晋、隋、唐，仰睇骇穹墟，躔鬼宿间，矮堞颓堙，均仗着妖群祟夥。只金瓯巩固，须防劫火懵腾；范冶炉锤，偏妄逞盲捶瞎打。功名厄运数也，运数厄运名也，对兹浑浑茫茫，无岸无边，究沦溺衣冠几许？登斯楼也、羽者、齿者、蠃者、介者、脰臆鸣者、傍侧行者、忿翅抉抢、喜啮攫扪者，迎潮朅朅趋去，拂潮朅朅趋来，厘然坌集，而乌兔撼胸，掷目空空，拍浪汹汹，拿橹噰噰，挝鼓冬冬，慑以霹雳，骤以丰隆。溯岷蟠蜿蝘根源，庶畅泻波澜壮阔胸怀耳。试想想还榛朴噩，俄焉狂荡干戈；吴楚睢盱，俄焉汪洋黻冕；侏离腾踔，俄焉渺漾球图。谓玄黄伎俩蹊跷，怎恇怯鬇鬡努眼。环珮铿锵之日，盈廷济济伊周，忽喇喇掀转鸿沟，溪谷淋漓膏液。蚩氓则咆哮虓虎，公卿则谨视幺豚，熊罴鹅鹳韬钤，件件恃苍羲定策。迨欃枪扫净，奎壁辉煌，复纱帽下瘫瞌睡虫，太仓里营狡猾鼠，毛锥子乏肉食相，岂堪甘脆肥浓？恁踹踏凤凰台，蹂躏鹦鹉洲，距踊麒麟阁，靴尖略踢，惨鸡肋虔奉尊拳，喑呜叱咤之音，焰闪胭脂舌矣。已矣！余祈蜕变巴蛇矣！斑斑俊物，孰抗逆舑舕凶麟？设怒煽支祁，例纠率魑魅魍魉；苟缺锯牙钩爪，虽宣尼亦慑桓魋，这世界非初世界矣。爰悄悄上排阊阖，沥诉牢僽，既叨和气氤氲，曰父曰母，巽股艮趾，举钦承易简知能。胡觇轴折枢摧，又嫉儿孙显赫，未容咳笑，先迫号咷，恪循板板规模，诸任雷霆粗莽。稽首，稽首，稽首，吁侬恩派归甲族；侣伴虾蝤，泡呴昙嘘，尚诩蜉蝣光采；闷缘香藻，喧喤闹铁板铜琶；快聆梅花，潇洒饫琼萧玉笛；疏疏暮苇，瀛寰隔白露蒹葭。嗟嗟！校序党庠，直拘辱土林羑里；透参妙旨，处处睹鱼跃鸢飞。嗜欲阵，迷不着痴女呆男，撞破天关，遮莫使忧患撩人，人撩忧患。懵懂自吉，伶俐自凶，脂粉可乱糊涂，乔装着丑末须髯；彼愈肮脏，俺愈邋遢。讪骂大家讪骂，某本吟僧一个，无端堕向泥犁。恰寻此高配摘星，丽逾结绮，咬些霜，咽些雪，俾志趣晶莹，附舟楫帆樯，晃朗虑周八极。听、听、听，村晴莺啭，汀晚鸥哗，那是咱活活泼泼、悠悠扬扬的性。久坐，久坐，计浊骸允该抛弃，等候半池涨落，拣津汁秘诀揉抟，抟至乳洽胶溶，缩成寸短灵苗，妪煦麂卵，倏幻改钳发珠眸，远从三百六度中，握斧施斤，与渠镌囫囵没窍混沌。
下联：
蒙有倾淮濆、溢沪渎之泪，堆衡鲷、压泰岱之愁，满腔怪怪奇奇，悉属我心涕泗。念蚕凫启土，刘孟膺符，轼辙挥毫，马扬弄墨，泄涓滴文章勋绩，遂销残益部精华。逼狭河山，怎孕育皋、夔、契、稷？俯吟欷剑栈，除拾遗外，郊寒岛瘦，总凄煞峡岛巫猿。故卧龙驰驱，终让进蛙福泽；阴阳罗网，惯欺凌渴鲋饥鹏。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也？为问滔滔汩汩，匪朝匪夕，要漂零萍梗何乡？涉臣川耶，恍兮、惚兮、凛兮、冽兮、窔澒洞兮、突旋涡兮、迤逦欧亚、辽夐奥斐兮，帝国务垄民愚，阿国务诱民智，奋欲乘桴，而羿奡掣楫，履冰业业，褰裳惕惕，触礁虩虩，擎舵默默，动其进机，静其止屉。藐湔泜潢污行潦，谁拔尔抑塞礭砢才猷乎？叹区区锤凿崔嵬，夸甚五丁手段？组织仁义，夸甚费蒋丝纶？抽玩爻占，夸甚谯程卜筮？在冈底峥嵘脉络，应多少豪杰诞身。沱潜澎湃之余，依旧荒荒巢燧，硬苦苦追踪盘古，弹丸摭拓封疆。累赘了将军断头，凄怆了苌弘葬碧，礼乐兵农治谱，纷纷把尧舜效尤。及滟滪轰平，黎邛顺轨，第薛蕊代芙蓉增色，杜鹃伏丛棘呼冤，峨眉秀鲜桢干材，勉取賨毡橦布。反猢狲美面具，豺狼巧指臂，狮狻盛威仪，口沫微飞，统犍叙胥惊灭顶，锦纨究n之服，宁称穷措体哉？伤哉！予安获贡蜀产哉？嶪嶪巉岩，类钟毓嶙峋傲骨。即肖形凹凸，早媷恼邑贵朝官；假饶赤仄紫标，虽盗跖犹贤柳惠，庶贫贱弗终贫贱哉？冀缓缓私赴泉官，缴还躯壳，诳说神州缥缈，宜佛宜仙，虹彩霓辉，都较胜幽冥黑暗。讵识铅腥锡臊，遍令震旦褦襶，甫卸翳胞，遽烦汤饼，愧悔昏昏曩昔，泣求包老轮回。菩提，菩提，菩提，愿今番褪脱皮囊；胚胎蝼蚁，堂砌殿穴，永教宗社绵延；虱脑虮肝，垂拱萃蟭螟肸蚃；蚊毛蜗角，挤眉拥蛮触艅航；小小旃檀，妻妾恣红尘梦寐。噫噫！牂牁僰道，乃稽留逐客夜郎；种杂僮傜，啧啧厌鴞啼鴟叫。丘索坟，埋不尽酸胔醋骼，猜完哑谜，毕竟是聪明误我，我误聪明。宇宙忒宽，瞳眶忒窄，精魂已所修炼，特辜负爹娘鞠抚，受他血肉，偿他髑髅。浮沉乐与浮沉，孽由酷滥九经，始畀投生徼裔。且趁兹沙澄洗髓，渚澈湔肠，唏点月，哦点风，倩酒杯斟酌，就诗歌词赋，权谋站住千秋。瞧、瞧、瞧，蓼瘠砧敲，荷癯桨荡，却似仆凄凄恻恻、漂漂泊泊的情。勿慌！勿慌！料蓝蔚隐蓄慈悲，聊凭双阙梯崇，望银涛放声痛哭，哭到海枯石烂，激出丈长鼻腻，掬付龟鳌，嘱稳护方壶圆峤，近约十二万年后，跟踪蹑迹，眂侬斫玲珑别式乾坤。
钟云舫此联前有序：以泪和墨，以血染纸，计得一千六百余字。这类因得罪地方官而被构陷入狱的故事好像一直在上演，而狱中写作竟成传世之笔的桥段，我们亦时有耳闻。时任四川总督锡良被钟的楹联打动，钟遂得释放的传说，又在验证“青天”在中国的不可或缺。菜单总是老三篇，历史似乎被“鬼下罩子”，总在原地打转转。难怪钟云舫在联中感叹：“满腔怪怪奇奇，悉属我心涕泗”！
江津“藏联阁”内“天下第一长联”
五
“天下第一长联”可不像《望江楼联》那样明白晓畅。不说弄懂意思，读者能一下子把字认全也不容易。如此滔滔巨作，据说钟云舫在一天的时间里一气挥就（这话有点夸张了）。与《60自寿联》一样，在狱中，钟云舫两手空空，没有任何书册可资参考查阅。然而，联圣胸中丘壑纵横，雄兵百万，从江津写到川蜀，从地方写到全国，从东方写到西方，从远古写到未来。“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成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煌煌巨联。你说这脑袋里装着多少学问？胸臆间激荡着多少风云？
自孙髯翁大观楼长联奠定了楹联的文学地位后，钟云舫的此副长联又使楹联格局为之一新。其不仅在容量上较大观楼联有近10倍的扩展，而且在内容和表现方式上均有突破。从题材上看，并不囿于景物自身的变迁与人文传统，而是涵盖了自然与历史、文化与科学、个人与体制、民族与世界，上天入地，追古探今，欲穷尽万物；从艺术表现来看，如此长篇，通篇气势宏迈，飞流直下，而且音韵讲究，对仗工稳，用词险崛，意象奇特，嬉笑怒骂，酣畅淋漓。更兼整体构思精巧完整，自在自洽，才情四溢；最后，在思想性上，钟云舫关注民间疾苦，比较东西方文化差异，抨击社会黑暗，被誉为“用楹联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从未有楹联具备如此宏大的视野，呈现如此丰富的世界，寄托了如许强烈的爱憎情怀。这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长联”，是“古典文学最后的晚餐中一道饕餮大菜”，一代联圣在楹联史上的地位无人可替。
也有论者指出，该联好用冷僻字词，偏硬偏奇，稍逊柔美。此为个人风格所致，瑕不掩瑜。
钟云舫出狱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诗文楹联，结集为《振振堂集》。振振堂为钟家书屋，取意《诗经》“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句。全集8卷，联稿4，诗稿2，文稿2。钟云舫一生撰联4000多副，此集录入1856副。此前钟氏也曾有其他文稿问世（略）。遗憾的是，1906年此集刊行，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钟云舫辞世，倒在了社会鼎革的前夜。其子竟将收集到的父亲遗稿、刻板全部付之一炬！所以在大几十年里，一代联圣寂寂无闻。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令人怀念的年代），兴起发掘本地文化资源的热潮，钟云舫其人其作逐渐为海内外知晓。当地文管部门从《江津县志》中查到原江津临江楼的大概位置，便在原址重建一座小楼，取名“藏联阁”。最紧要的，是请江津籍书法家周浩然书写了钟氏“拟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用红木制版镌刻，悬于楼内。后来，重庆市将“钟云舫及其《振振堂集》研究”列入国家“十一五”规划，并拨专款，据说这是重庆历年来最大的社科研究项目。
钟云舫《振振堂集.联稿》最早刻本
有意思的是，近些年来，钟云舫“天下第一长联”地位屡屡受到挑战。动辄有千字以上的长联新作茁壮出世，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A省一中学语文教师，经“7个月禅精竭虑”，写出1634字《代拟怀远荆麓望淮楼楹联》，据称已获中国楹联协会认证为“天下第一长联”。单看这“1634字”，就是挑明要破纪录。只是我们不知这已获“认证”的程序，以及权威性与代表性在哪里。
欲破纪录者前赴后继。另有C姓者，创作“二千言世纪长联”，中国楹联学会《对联》杂志于2001年刊发。好像只要字数超过就算数。至于质量，兹将该联部分对句录于下：
万方友朋厚谊联，凭道义，良多伯仲。三代表，圭臬经纶，纷飞彩凤；
三代领导丰功继，为黎庶，永恃忠贞，万年青，社会主义，大展金鹏。
这样的“喜报”，隔山差五冒出来，总有十多起吧。最牛气的，是某地一工厂厂长，起点超高，先是作了10330字的长联“宝岛情思”，后又作了“爱我中华”长联，计66666字。他规定自己半年完成，结果只用了5个半月。他说自己的目标，是用三年创十个世界第一。有记者撰文，说《爱我中华》涵盖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文化，从女娲补天一直到D的十六大。据说引起楹联界的“空前轰动”，楹联协会一位权威读了这幅特长联后，惊叹这是楹联史上的奇迹（？！），记者则完全被厂长的“大视野、大气派、大文化”所折服。联中有对句云：
祖国山河东西南北流美韵；
华夏儿女春夏秋冬荡豪情。
据传该联已经成功入选世界吉尼斯纪录。看这行情，如今任谁弄两段字数相同，标点一致的段落，标明上下联，就可宣告竣工。谁字数更多，谁得第一。非颅内浪奔浪流，脸如靴皮者不能为之。
由此，我想唠叨几句楹联的社会功用与长短取舍。
文学作品，贵在真知、真理、真性情。如杂文、相声等文学艺术样式，批判现实，鞭挞时弊是其生命张力所在，一旦抛却，已非匕首与投枪，成为“弘扬”的银样镴枪头。即如楹联，既是当下现实的真实映射，艺术表达，也是个人志趣的自然吐露，血肉展示。钟云舫的长联，赋予了楹联为人性自由而呐喊的鲜活生命，贴近民生，关照当下，我歌我泣，真情自在。至今读来，令人血脉偾张，心潮激荡。
现今楹联界一如诗歌界，“梨花体”、“羊羔体”、“老干体”…… 口号语、口水歌漫天飞舞。尽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玩意，“扬尘舞蹈见大王”（京剧《萧何月下追韩信》唱词）的戏码太多。倘使梁章钜、孙髯翁、钟云舫在世，估计通通要气成半身不遂。
楹联是否越长越好？有道是有感而发，有话即长。武艺在身，丈八蛇矛也可舞得摩天轮般壮观炫目。纯粹为长而长找话说，无病哼个不停，裹脚裹到大腿，影响肢体伸展，看着也不雅。
对联对联，总要上下联对照着看，联系起来想，从中体会对称之美，相合之谐。试想，你看了上联某句，在下联找半天也找不到对应的那句在哪里，只剩寻寻觅觅的焦虑，还有眼睛的干涩难耐。全无两相比照、会心一笑带来的阅读快感。更何况，往往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满目疮痍烂尾楼。这种“长联”不看也罢，莫如去读赋，或者干脆三字经、千字文，甚至百家姓，还有人日，至少朗朗上口。当然，读《笠翁对韵》更好。
这是我的楹联价值观和长短观。
2019.3 修订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