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特别的楼,住过特别的人,楼内有过一副特别的楹联。
一
徐州燕子楼,飞檐翘角,形如飞燕,现今徐州五大名楼之一。原楼系唐贞元年间,由时任徐州刺史张愔为爱妾关盼盼所建。千多年来,多次毁于战乱,屡毁屡建。最后一次被毁是日伪时期,现楼为1985年徐州市府在市区云水公园内的知春岛上新建,徐州人对燕子楼一往情深。
燕子楼有多么出名呢?《全宋词》里,计有35首词咏到燕子楼,其中不乏词霸,包括苏轼、辛弃疾、周邦彦、秦少游、张孝祥、文天祥等25人。如苏轼词,词前题记有云:梦盼盼,因作此词: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
元代有《燕子楼》杂剧,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钱舍人题诗燕子楼》,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提过燕子楼。到了清朝,曹雪芹还借黛玉之笔,题咏此楼: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唐多令·柳絮》
二
燕子楼千年来频见于各类史料,脍炙于人口,皆因楼主人关盼盼,以及与她生死攸关的几首诗。其具备了太多吸引眼球的元素,潜含了太多引人联想的关节——英雄与美人、守节与殉节、诗人与美女、指责与委屈、世俗与礼教、信仰与常识……
仅看史载的一副燕子楼旧联,便知发生过不平静的事情:
歌韵擅风流,纵仆射多情,难得青楼拼一死;
芳心嗟寂寞,赖香山绝唱,顿叫红粉艳千秋。
——清.程与九
联作者生平已湮没无考。仆射(音yè)),指张愔,中唐名将张建封之子,曾任武宁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张建封治徐十余年,颇具军声民望。张死后,徐州军民欲拥立其子张愔,发动兵变,坚拒朝廷派来的继任者,朝廷不得已授张愔徐州刺史。张愔治徐数年,亦颇有政绩。(事迹见《旧唐书.张建封传.卷一百四十》)
《旧唐书.卷一百四十》载张愔事迹
“拼一死”的为张氏爱妾关盼盼,盼盼小户家女,早落风尘,俊颜美姿,歌舞诗文俱佳,张愔宠爱有加,专为其构筑燕子楼(见(《江南通志.徐州府》)
白居易号香山居士,与关盼盼有一面之缘。其《燕子楼诗序》曰:“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白曾获张宴邀,席间,盼盼为献《霓裳羽衣舞》,白有诗见赠:
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徐州云水公园内的燕子楼,重修于1985年
公元806年,张病故,姬妾仆人作鸟兽散,惟关盼盼矢志守节,留居燕子楼。十年间,“作诗三百章,皆写其哀慕”,徐州传诵称誉者众,惜已失传。《全唐诗》录其诗四首。
如此寡居十年,波澜骤起。
三
张愔亡故十年后,曾在张手下做事的诗人张仲素,与白居易邂逅,将为关盼盼所作的三首《燕子楼》绝句示白: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白见诗动容,“感彭城旧游”(彭城:徐州),和诗三首:
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祇为一人长。
其二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泪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迭在空箱十一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和诗其三的末两句,似乎是说张坟头前的杨树都成材了,盼盼还在世间,这是不是说她应该死呢?要命的是,白还写过一首《感故张仆射诸妓》(见《白居易集.卷十三》):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这更像是说关盼盼没能殉节,据说甘盼盼见诗,泣曰:自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载后,人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所以偷生尔”(据明王世贞《艳异编 .卷二十七 .妓女部二..张 建封妓》)。啥意思呢?盼盼说:自己若殉节,担心别人说老公重色,让妾随葬,有辱老公名声。关盼盼遂和诗一首: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成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这是答复白居易,我已经是孤守空楼,形容枯槁,你完全不理解,还苛责我没有殉节。关盼盼随即绝食,旬日而卒,香消玉殒。临殁口吟断句云: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全唐诗》载张仲素、关盼盼《燕子楼诗》
一片芳心,十年孤守,换来的是世人的责难,尤其是来自于一个自己素所敬仰之人的一再讥讽。我本有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关盼盼决绝而去。
阮玲玉自杀时留下了四字: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惟拼一死。
四
上述事迹,散见于相关史料,如南宋人曾慥的《类说.卷二九》录张君房《丽情集·燕子楼》,述写较详。《警世通言》之《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内容多演义成分。各种资料相互间多有矛盾处,云遮雾罩,莫衷一是。分歧主要集中于:关盼盼是谁的妾?引发白居易唱和的《燕子楼诗三首》是谁的作品?关盼盼是否因白诗而亡?
关盼盼是谁的妾?
有说张建初,有说张建封的儿子张愔。用不同词汇查百度,说法不一。但更多史料持张建封说,迄今未有定论。笔者比勘史料,以为张建封说不能成立。
首先:关盼盼生卒年月一般认为约在785年至820年间(据王世贞《艳异编》、蒋一葵《尧山堂外纪》等著述)。而张建封死于贞元16年,即公元800年,关盼盼要是张建封的妾,还一起过了几年,那只能是10来岁就被纳妾,于理不和。
其次,白居易中进士是在贞元16年,与张建封殁是同一年,其后才任校书郎,才有机会出游,赴徐州张氏宴时,张建封已故。
再其次,白居易《燕子楼诗》序称:“绘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绘之即张仲素,张愔正是受封武宁节度使,其父张建封则是徐泗濠节度使,张仲素惟有作为张愔曾经的部属,才“颇知晓盼盼始末”,才关注其遗孀并仍有过从,断不会去关怀上司的父亲的妾。至于白序中的“徐州故张尚书”,还有程与九楹联中的说的“仆射”云云,张氏父子均曾被授尚书,也都曾领“仆射”衔。只是老子是在身前,儿子是身后追谥。白居易自己去世后亦获赠尚书右仆射。不过一荣誉称号罢了。而且那时这样的称谓,有时只是一个泛化尊称,不能很当真,就像现在人们碰到公务员就叫处长,监狱里犯人见到看守就喊班长一样。
最后,张氏第二首写的是“红袖香消一十年”,白诗第二首和诗为“迭在空箱十一年”,三首诗白居易唱和都十分谨严,萧规曹随,这里“十一年”当为一十年之误,一十年就是独守空楼十年。白氏《燕子楼诗序》中,说徐州宴后,“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一纪十二年,如此推算。张府饮宴是在张愔去世前两年,也就是804年。806年为元和元年,张愔死。十年后白张聚首,唱和,这是元和十年。史载元和十年(816年),白居易因妄议中央,被贬为江州司马,当是唱和后即发生的事情。是年秋,白离开长安去九江赴任,此后二人再无条件一起酬唱。那时互联网手机快递均无,音书阻滞,待到关盼盼见到白诗,已是经年累月也不一定。不过,再怎么说,两三年里通过张仲素看到诗的可能性大,关盼盼殒命至迟不会晚于820年。史料中说关盼盼独守十余年而终,与之相符。
所以,关盼盼应是张愔的妾。
宋曾慥《类说》与明王世贞《艳异编》
《燕子楼三首》是谁的作品?
《全唐诗.卷八〇二》录关盼盼诗四首,含《燕子楼三首》与《和白公诗》一首,并附小传。而在《全唐诗.卷三百六十七》张仲素诗中,又录入同样的《燕子楼三首》。《全唐诗》系康熙年间,由曹雪芹祖父曹寅奉旨刊刻。往事越千年,史实湮没难考,大家也只好一起列入,都不得罪,聊尽人事,留下永远的悬疑。
从作品本身分析,看关盼盼《和白公诗》,她是具有写出《燕子楼诗》水平的。但白居易的《燕子楼诗序》中很明确地说明了是张仲素的诗:“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绘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评家公认张仲素为唐代写闺情诗的好手,古代诗人拟用诗中人物口吻写诗的甚多,此三首诗与张的风格也一致。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这三首诗为张仲素作品。
五
最大的争议聚焦于关盼盼之死。关盼盼是因白居易诗而死吗?
宋明之际,关盼盼因白居易诗而死的说法开始流行。北宋张君房《丽情集·燕子楼》,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六《诗文类.燕子楼》,明王世贞《艳异编.卷二十七.张建封妓》,蒋一葵《尧山堂外纪.白居易》,冯梦龙《情史.情贞类.关盼盼》等均沿袭此说。主要是拿白居易和诗第三首末句,还有《感故张仆射诸妓》诗末句来说事。明陈彦之的诗直接点名道姓指向白居易:
仆射新阡狐兔游,美人犹在水边楼。
乐天才思如春雨,断送残花一夜休。
不妨先分析白居易诗。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通常的解释,是说死者坟头的白杨树已经成材,关盼盼还没有死。
仔细推敲,“争教红粉不成灰”,意思完全可以是:这多年过去,盼盼孤守空楼,怎能不悲痛难熬,红颜憔悴如灰呢?联系前面和诗中白居易满怀感情,描摹关盼盼凄苦惨淡,度日如年的笔意,这样的解释更合理。
白居易与张仲素唱和后,去了江州,正是在那里,写下千古名篇《琵琶行》,字里行间,充满对柔弱女性的无限同情。其他如《长恨歌》、《卖炭翁》等,无不饱含深切的人文关怀。诗人良善,岂会轻易斥责一个自己对之深怀好感的女子没有去死。
再看白居易的另一首诗: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首先,“四五枝”,就不是专指盼盼。而“一朝身去不相随”,你说指的是活人没有随死人去,其实完全可有另解:主人费尽心力,毕竟死后阴阳两隔,死者已矣,生者无奈。依然是站在姬妾的角度上发感慨。自古诗无达诂,终究得看你自己安了什么心思。
更重要的反驳证据,在于诗作的写作时间。那些演义故事,都是说白居易先写了和诗,又补上一刀,写了《感故张仆射诸妓》。翻《全唐诗》,此诗在白居易条的卷十三,而《燕子楼三首》和诗在白居易条的卷三十八。《全唐诗》编辑体例,个人诗作除了按文体,是按照时间先后排列的。已有学者考证,《感故张仆射诸妓》作于元和初年,即张愔死后不久。关盼盼过了上十年才得知吗?而且是与三首和诗同时看到?可能性极小。
最有力的证据莫过于关盼盼诗本身的破绽。《和白公诗》云: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问题就在诗中的“舍人”二字。白居易在长庆一年或是二年,即821—822年才任中书舍人,难道关盼盼未卜先知,或是她没有在820年之前死去?总之完全无法自圆其说。说到这里,我其实十分倾向于——关盼盼诗为后人伪托。如果是伪托,那就更加有力地反证了前述《燕子楼三首》不是关盼盼手笔。
《全唐诗》载白居易《燕子楼诗.序》与《感故张仆射诸妓》
关盼盼是否“绝食而卒”我们无从知道,不管她怎么死的,与白居易没啥关系。尽管如此,数百年来人们总是对白诗杀人说津津乐道,直到今天。这就只能从我们这个民族的伦理道德传统和集体文化心理上寻找原因了。
六
男尊女卑的传统,要追溯到父系社会之初。而东汉时期班昭的《女诫》起了很坏的作用。自明代程朱理学定于一尊始,“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日益强化。在这个既是封建的,又是男性的社会里,上下着力,宣扬泯灭人性的贞节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全社会都希望关盼盼是殉节,都朝着这个方向添油加醋、捕风作影、牵强附会,甚至作伪,以完善剧情,坐实故事。请注意程与九楹联中“香山绝唱”、“红颜千秋”的赞辞,这是对殉节者和“促成”殉节者的双重表彰。惟其如此,方有利于朝阳群众和“关协”(关心夏一带协会)一起激发革命积极性。
想起《儒林外史》里有个王三姑娘,丈夫早死,自己要绝食殉夫。父亲说: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待到女儿死讯传来,这个禽兽父亲仰天大笑:他这死得好,只怕我将来还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
又想起虞姬之殉情于项羽,徐慧为太宗殉节,绿珠自尽以酬石崇,更早一些的,娥皇、女英为舜投湘水。这是有名的人物,蒿草般的蚁民呢?仅《明史.烈女传》中,有实录有名姓的烈女就有万余人。到了清代,为那牌坊慷慨赴死者亦众。古往今来,斑竹一枝千滴泪,冤魂万窟百世哀。难怪迅翁的“狂人”在没有年代的历史书中看到的只有两个字:吃人。
太多的女性被成功洗脑,被封建礼教吃掉。太多的男性自动洗脑并参与洗脑,参与吃人。比如这个作燕子楼楹联的程与九,堂而皇之盛赞女子殉节,文采风流,怡然自得。这是变态的审美,吃人的艺术,字里行间透露出腐朽与冷血的味道。直到今天,还有人在用这样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蛊惑人们高高兴兴地去牺牲自己,欢天喜地去庆祝奉献成功。
从去年到今年,从撫顺到温州,陆续见有开办"女德斑",向未成年女孩灌输"换男朋友烂手烂脚"观点的新闻。让你不能不惊诧于封建僵尸的强大"生命力"和某些现代国人的嗜腐之癖是如何地病入膏肓,令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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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写本文,专门托徐州朋友去燕子楼察看了一番。回信说那里杳无人踪。看发回的照片,楼门紧锁。朋友说问了清洁工,回答说就没见开过门。不多的几块碑石,有赵朴初题的一句白居易诗,也有落款关盼盼的《燕子楼诗》一首。碑文多有剥脱,字迹隐显不清。楼外没有楹联,也不知楼内有没有。惟见一片萧索,未知香魂何处,不觉怅然有失。
燕子楼冬景 一片萧索,摄于2018年12月8日
兹撰联一副以记:
诗句岂杀人,绝途弱女,鸾笺敛恨,哀浊世偏多节妇;
楹联竟诲恶,卫道渣男,妄语玷香,问苍天何妒红颜。
(待续)
2018·冬月·大雪 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