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习对联有三年多了,感到对联确与我们过去接触的文体如机关公文、散文、现代诗歌、小说等大不相同,有一定难度。有的联友刚进联门,连基本的规则也未搞清,就急于要凑对子,这十有八九不成功。正所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语法不通,十劳九空;对仗不稳,精品难成。”
除了创意的亮点以外,对联难就难在“戴着镣铐跳舞”,难在对仗的规则上,而对仗的基础是语法的结构和词性。凡对仗不过关的,基本是没入门或半只脚入门。尽管有的人写联平仄没问题,意境也很好,有闪光亮,但是,有时结构、词性傻傻地分不清,成为病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学了几年,现在还是半瓶子醋,偶尔晃一晃。
强调词性对品和结构对应,主要是追求对联的对称美,如果不讲这个原则,那么上下随便凑七个字,能叫对联吗?充其量称为广告语和口号。但是,真理多走一步就成了谬误,如果处处求工、字字求词性和结构属性相同,甚至到了吹毛求疵、要求无字不工的地步,实在大可不必。
按《联律通则》要求,对联有“字句对等、词性对品、结构对应、节律对拍、平仄对立、形对意联”六条规则,其中重点难点是词性与结构,都和语法基础有关。因此,写好对联,必须先学语法,打好基础。
什么叫对品?品者,可解释为种类、品性、法式、格调、品相等。词性对品,就是要求上下联句法结构中处于相同位置的词,词类属性基本相同相类。什么叫对应,对应即一个相对的关系,比喻在一个系统中的某一项同另一系统中的某一项相当。具体到对联来说,上下联词语的构成、词义的配合、词序的排列、虚词的使用,以及修辞的运用,合乎规律或习惯,彼此对应平衡。
词性对品和结构对应都是语法的基本功,不可分割。我认为,主要是搞清以下三点:
其一,对仗要求上下联句法结构中处于相同位置的词,词类属性基本相同。
即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方位词对方位词……当然,这是现代语法的概念。
这里要注意一点,古人没有词的的概念,只讲字,分为虚字、实字、助字三大类,实字又分半实字,虚字又分出活字与死字,还有半虚字。
比较一下古代的字和当今汉语的词,实字即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有实际形体的名词和代词,看得见摸得着,如天上的太阳(“日“),林里的“鸟”等等;半实字相当于无实际形体的名词,但人可以感觉得到,如对父母的“孝”,活百岁的“寿”等;活虚字相当于动词,如飞,跑,跳等;死虚字相当于形容词,如河流的“清”,桌子的“高”等;半虚字相当于方位词,如前、后、左、右等,助字相当于连词和助词,如之、乎、者、也等。
至于现代汉语的副词和介词,专家们曾争议很大。副词(指在句子中表示行为或状态特征的词,用以修饰动词、形容词、其他副词,表示时间、地点、程度、方式等概念)如:只、很、不、未、必、又、如、真、有、最、恰、正、将、曾、刚、永、常……等。《副词归属问题新探》介绍了专家的观点,上世纪四十年代前后,陈道望认为归实词,吕叔湘认为是虚词,王力认为是半虚半实词。现在汉语语法把副词统归虚词了。而古代把副词归入半实字、半虚字、助字都有的。
介词(用在名词、代词或词组前组成介词结构,表示原因,状态,时间,场所,目的的词)如:在、于、因、从、自、由、以、向、对、与、和、同、为、并、与、及、或……在古代归虚字的多。
由此可知,所有的名词在古代都是实字,而虚字则有死有活。原则上虚字对虚字,实字对实字,活虚字对活虚字,死虚字对死虚字,半虚字对半虚字,半实字对半实字。但实际上,古人在诗联写作中,活虚字和死虚字,也就是动词和形容词,包括助字、介词、副词之间经常互相对仗,唯有一条大底线,一般情况下,那就是实字不可以对虚字。譬如动词对名词,或者副词对名词,介词对名词,这些就属于不成对,这些都犯了实对虚的大忌(除非《规则》允许从宽的范围)。
实字多是名词,古人对动词、形容词、数词、代词、副词等没有详细分类,惟独对名词却情有独钟,分得十分详细。这里面又分了三十余小类(如天文、宫室、时令、地理、器物、衣饰、草木、花果等)。
现代怎么分?从词的语法功能来划分,根据是否可以单独充当句子成分,现代汉语中的词分两大类即实词和虚词共十三类,其中实词分七类词:名、动、形、数、量、代、拟声词;虚词分六类:副词、介词、连词、助词、语气词、叹词。
王力教授在《诗词格律》中将词分九类,强调要求对仗:这就是名词、动词、形容词、数(数目)词、颜色词、方位词、虚词、代词、副词。
方位词多是从名词上单独拿出来的,颜色词多是从形容词里单独拿出来的,数(数目)词、颜色词、方位词一般要求同类相对,确实看起来舒服、工整得多。至于名词其它小类,当然做不到对得那么工,如果那样,诗联就难写了,而且容易合掌。副词从虚词中单独提出,说明它用得多,在虚词上占老大哥地位。
名词是汉语中的老大,在诗联中用得也最多,写作对联时,如同小类无词可对,可求近类,近小类都不能表达意境时,可以求远小类,这比单纯说“名词对名词”更高一筹。实际写作中,对联不可能处处强调名词小类工对。恰恰相反,对联的名词大多是远小类相对,才放得开,有张力。刘太品先生曾说过,在形式的层面上,我们说工对肯定优于宽对,但从整篇文章的层面来说,形式最终是要为内容服务的,只要整个对联句子的对称感达到了及格水平之后,所谓工对和宽对就是等价的,内容的表达比单纯的形式更重要。比如,虽然以“铁”对“金”比以“月”对“金”要工,但宋人魏了翁的诗句“磨人三寸铁,行己四知金”就远比不上唐朝杜甫的诗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还要注意词性的活用,在有些情况下,名词可作动词,形容词可作名词或动词,使用场合不同,词性也不同,这种活用十分重要。比如,力字,可作副词,力摧豪强;可作名词,力量、能力、力气;可作动词,力农,力田。
其二,对仗要求上下联相同位置的复合词属于同一类型,如联合(并列)、主谓、动宾、偏正、补充式等。如何区分一个复合词属什么类型,是语法的基本功。我曾用“美”字组成七个不同词性的词,如美好(联合)、美德(偏正)、美容(动宾)、美化(附加)、美展(主谓)、美翻(补充)、美美(重叠),在一篇文章专门作过介绍,就不多说了。
应当指出,不是所有撰联者都能准确区分一个复合词的词性,即是一些老手,包括一些联群的主评,遇到少数生僻或易混的词,也很难马上判断,如错将“名声”当偏正、“贪腐”当动宾等等。甚至在一些有奖征联作品中,搞错词性的联堂而皇之获奖,包括本人也时有犯糊。
我们知道,语法单位的构成顺序是:语素→词→短语(也叫词组,有时也叫结构、句法结构)→句子。语素是最小的音义结合体,如创、造、未、来是四个语素;语素构成词,如创造、未来;词构成短语:如创造未来;短语构成句子,如我们在新时代创造未来。讲词性和词语结构,不必面面俱到,但常用的是复合词,要注意三个重点:
一是重点区分联合式和偏正式复合词。我看了一篇硕士论文《偏正复合词构词法分析》,这位作者统计,《周易》《诗经》《论语》中,联合词约占30%。而偏正式分别占67%、68%、55%,两类词合起来80%至90%以上;《辞源》中联合词21%,偏正式59%,其余是动宾式、主谓式、补充式,占得不多。
我曾在《中国楹联报》写了篇文章:《时代可以对什么词?》,分析一副对联:“携春跨入新时代;邀月登临大舞台”。将“新时代”和“大舞台”相对,我认为对得不算工。因为时代是联合词,舞台是偏正词,“舞”修饰和限制台字。和时代相对的可以是“作为、目标、国家、步伐、浪潮、精神、江山、城乡、河山、庶民、风光、乡村”等,都是联合词,都可以用来和时代相对;而有的对联用“国魂、神州、港城、小康、春光、春风、人间、美篇、初心”对“时代”,以偏正对联合,显然对得不算工。当然,作为名词大类来看,也是勉强可以的,不能算错,可以入围,但评优尚欠佳。
还有,慢跑,狂欢、缓行(第一字是形容词)笑看、争渡、倾听(第一字是动词)都是状谓结构,组合成偏正式的复合词,但打拼、磨砺、成长、铸造等,两个动词都是并列关系,结构不同,也是不宜对的。
二是注意区分偏正式和补充式的区别。如雪花,雪景,哪个是补充式?雪花(片)的语义重心在前,是雪,花是比喻雪的形状,像花似的雪,后面补充前面,所以是补充式(有的把名词加名词的补充型叫后偏式);但雪景,语义重心是景,有雪的风景,所以是偏正词。“花朵”是“朵”(指植物花苞的形状)补充“花”,与“花瓣”“蒜瓣”的关系也不同,后者的重心是“瓣”。
三是注意区分联合式和补充式的区别。补充式主要是动补,动补是动词后面有个起补充说明作用的词,如打开,举起、抬高等。如“幻化心雕就,晶莹梦筑成”,雕就、筑成就是动补结构。如果改成“雕刻”对“筑成”,就不宜了。因为,雕刻是联合(并列)式结构。
为了分清词性,我根据语法教材,特意制了一个表,帮助大家简洁明了地搞清词性的不同(附后)。
其三,某些对联虽不符合现代语法,但符合传统的对仗种类,也不能视为出律。
这个原则其实在《联律通则》中有所规定。刘太品先生在《对联理论与创作中的若干“误区”》一文中曾说:“对偶,属于一种修辞格,所以在对联理论的建构上,我们要坚持‘对偶是意义的相近或相类’,以‘类义相对’为基础,然后充分运用古人总结出的各种‘对偶辞格’进行创作,只有这样,才是对联文体和对偶理论的‘本义’。几十年来,对联创作不仅没得到多少修辞学的滋养,反而受到太多语法学的侵扰,事实上古人上千年的对偶实践,根本就与语法概念没有一丝的联系,相信经过观念上的正本清源,像‘语法学的词性’‘语法功能一致’‘句子成份相对’等概念和说法,会从对联理论和创作中不断淡化直至消失。我们今后再说‘词类’或是‘词性’时,就是单纯指字词意义上的分类,不是语法学的概念,而是语义学的概念。”
我曾在《中国楹联报》发表《不能简单用现代语法看待对联的传统对式》的文章,提出对联格律是从千余年的古代诗联传统中逐渐形成,有些传统格式和传统用法,是被多数人包括大家承认、运用并长期传承,不宜轻易否定,不宜简单、片面地用现代语法要求来看待古代一些对联的对式。比如,有人认为“千山”和“万里”中,山是名词,里是量词,不能相对,而在古诗联中,“山”和“里”相对十分普遍。如宋杨简《嘉定改元久旱得雨诗呈张令君•其一》有“两龙会合千山暗,数日霖零百里同”之句,明黄公辅《衡山早行》有“夹道千山碧,计程百里遥”之句,清末近现代初徐兆玮《十三日始闻雷》有“龙池惊起千山雨,鼍鼓催开百里阴”之句等,都是将“山”与“里”相对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古诗联中比比皆是。因此,《联律通则》说“词性对品”,而不说“词性相同”,这就比较宽泛,既涵盖了现代,也照顾了古代的习惯用法。《联律通则》规定了许多对仗的从宽范围,如形动对仗从宽、在名词为中心的偏正词组中充当修饰成分的词(偏的部分)可以从宽、状语从宽、近义(反义)连用字(即“互成对偶词”)对仗从宽、两类成序列或系列词之间可以相对等。在实际运用中,动宾与动补、动补与偏正,有时尚可通融相对。如动补的“雪花”对偏正的“湖景”;联绵词可以和并列词配搭,如“马虎”对“豺狼”;加前缀、后缀的词可以和偏正词搭配,如苦头对青天;副介连助等虚词之间(古代是虚字,包括现代的动词)可以不论词性进行对仗,如动词与副词的对仗,动词与连词、介词的对仗,形容词和副词对仗,副词与介词对仗等等,这些规则灵活掌握,不仅可以大大增加撰联的自由度,而且使联语生动活泼。
遗憾的是,现在一些评联活动中,对对仗的要求近似严酷。我曾在《中国楹联报》发了篇《对联格律应宽工适度》的文章,质疑此种做法。如某地以“春风爱入清廉第”为出句征下联的征联活动。某评委在点评中说:“其中‘春风’是名词,‘春’和‘风’都是名词,且‘春’是来说明‘风’的,所以在对下联时应注意逐字对应。”其实,春风是个以名词为中心的偏正词组,而按联律通则,“名词为中心的偏正词组中充当修饰成份的词可以从宽”,如评委点出的“暖意、好雨、旺气、喜讯、恶语、细雨、美梦、硕果”等偏正词,偏的部分不论词性构成的复合词应当都可以和“春风”相对,如果严酷地要求名词对名词,那许多类似的对联将统统打入不合格律之列,使对联创作的路越走越窄。《通则》第三章既然规定了“词性从宽范围”,任何超出此要求都是不可取的。
这方面,古人比现代人豁达得多。如清朝洪稚存《九江庾楼联》:“半壁江山,六朝雄镇;一楼风月,几辈传人”,其中“雄”是形容词,“传”是动词;又如,董文立题兰亭茶叙联“同哦曲水千秋月;共叙兰亭一盏茶”,“曲水”与“兰亭”均为以名词为中心的偏正结构,“曲”为形容词、“兰”为名词,如果按照严酷的现代语法的要求,这样的好联也是不合格律,将打入另册了。
实现现代语法和古代传统的融合,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既要重视语法,更要重视“本义”。但现代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对古代字的的概念很不习惯,因此只有用现代词的概念,这种情况恐怕要一直延续下去。但要重视的是,不能将现代语法无限扩大化、僵死化,在《联律通则》允许从宽的范围内,那些唯语法至上者尤其是评委们应当高抬贵手,这样才能限而不死,活而不乱,从而既符合现代语法的大原则,又充分尊重历史传统,使对联从神秘的象牙塔里走出来,充满时代生机。
作者简介:舒甘来,笔名屏风,男,安徽省黄山市黟县人,合肥工业大学毕业,系中国楹联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经济师,徽文化学者,黄山市政府办公室退休干部。发表各类作品百万余字,长篇历史小说《徽州布衣》获黄山市第三届文学艺术一等奖。2017年始介入对联的学习、研究和创作,多次在诗联赛事中获奖,并在有关报刊撰写多篇对联理论探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