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帆先生的对联作品,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深度。其笔如镢头,善挖掘。镢头从来不在表面游走,它是为深度存在的。其情如酒麯,善发酵,把高粱变成酒。如果吃一斗高粱,不但越吃越无味,并觉得满口是糟。高粱变为酒后,只要喝得一小杯,就能觉得很陶醉。这就是我读了张帆先生的作品后所得的体会。
我读的他的第一题作品是《日月潭》:
因湖为镜,四面环山,当呼来槛外神仙,浮舟唱晚;
与子同袍,一衣带水,且唤起潭中日月,照我还乡。
应该说上联还是在表面写景,作者既然镢头在手,岂意在表面?紧接着扬臂发力,将镢头重重落下,深深挖入,题旨自见。日月潭是台湾的著名风景,也是我国的一处风景区。“与子同袍”,是诗经秦风里面《无衣》篇中的句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篇中袍、泽、裳都是衣,泽是汗衣、内衣。这与子同袍含有同胞之意,“一衣带水”既巧借一个“衣”字,又含有近距不可相隔之意。最妙处是“且唤起潭中日月,照我还乡。”这日月已经不是日月潭之日月了,是两岸散去阴霾,晴空朗朗的大好时光。“唤起”一词,用得不但准确,而又情真意切,是从心底发出来的,要呼唤出日月朗照的时光,让台胞回归,祖国统一。这完全不是写景了,作者是借题发挥,吐出胸中的大情大感,使作品的主题变得宏大起来,内涵深厚起来,境界高远起来。不因写景而写景,写物而写物,寄情寓理于景物中方为妙笔,这一点很多作者都知道,但写起来很多作者不一定应手。读张帆先生的作品,不但感觉到是心手皆妙,而更看得出是大彻大悟的大手笔。如他写的《雁门关》:
鸿雁应怜胡汉悲,王者五百年,不过废了兴,兴了废;
英雄可恤庶黎苦?兵家万千职,无非人杀我,我杀人。
上联写的是历史的周期律,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政权能长治久安的,兴废治乱,循环往复,是历史进程的规律,作者是以历史的大眼光来写雁门关的。雁门关是万里长城的一处险关,位于山西的代县,是古时的战争之要隘,是北方少数民族与汉族封建王朝的争战之地,在这里上演了多少残酷与悲壮。雁门关后的雁门山,是鸿雁来往的地方,作者料想鸿雁见证了胡人与汉人争战之惨烈,便借鸿雁之情发吊古之悲,感慨成败兴亡只不过是重复更替,以引出下联作者所发出的惊世之语,最直率最坦白地道出“一将功成万骨枯”。王朝的更替无一不是在血腥中进行的,无一不是以百姓的生命为代价的。我最欣赏的就是作者敢于跳出人的阶级属性道出真语:人杀我,我杀人。这才是一般人不能进入的深度,这才是有肝胆之人的真性情。
再读他两题写历史人物的作品《岳飞》:
三字冤命数使然,人杰牛毛,木秀一林风必毁;
二帝耻言论作甚,鬼雄鸡肋,名垂万古雪难昭。
老实说,作品的上联所持之观点我不一定认同,此作的深度在下联。上联说岳飞遭“莫须有”三字之冤是命数使然,这就把深层的原因掩盖住了。这本是南宋最高统治者赵构为首的投降派导演的一场悲剧,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下联走出了历史的局限,以现代人的眼光来评论岳飞,便有了深度。岳飞在《满江红》里清楚地表白:“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抒发出很深的忠君情怀。作者对此持批评态度,说岳飞是人杰也好,鬼雄也好,不应该把一个腐朽政权的两个统治者(二帝)的命运与自己的抱负联系起来。在作者看来,二帝就是鸡肋,是无用之物,弃之何惜?报国是千古英雄志士不移的信念,但报国不等于忠君。人们历来在岳飞精忠报国的内涵里,包容了“臣子恨”。臣子是对皇帝而言的,不是对国家而言的,张帆先生在作品里把精忠报国的对象厘清了。名垂万古的英雄,应该是国家的英雄,民族的英雄,人民的英雄。
另一题是《张之洞》:
厂矿尝有所益戎马,学堂尝有所助经纶,国运奈衰危,公死之时唯涕泪;
维新则无以遏民权,守旧则无以御敌辱,天恩惶浩荡,人生何处不牢笼。
张之洞是清朝末年的名臣,也是贤臣和能臣,应该说他为改变国家的积弱作出了巨大贡献,办兵工厂以强军,办学校以育才,都有很大的成就。但他未能挽救清王朝衰亡的命运,在他临终时也只有为国家的衰危而悲哀。不可说张之洞不支持改革,但他不主张民权,紧紧地被皇权所囚。“人生何处不牢笼”,张帆先生一语中的。张之洞虽为权臣,但他在最高统治者的面前,是身不由己的。纵然胸中有天大抱负,然难得有天大空间,冲不出牢笼的抱负,只能是一个悲哀的结局。这一题《张之洞》,比题岳飞更有深度,“人生何处不牢笼”,已不仅仅是说的张之洞了。
2020年春于得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