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维灏
(原题为《杀人者的良知》)
《对联话》(题署三)有这样一段记载:
安庆大观亭侧望华楼,冯煦题云:
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
英灵不昧,览兹蹇蹇匪躬愚。
按,亭为元余忠宣殉节处,墓即在其下。望华楼盖建于宣统之季,时冯方宦皖云。
在题写安庆大观亭的联中,这一联并不显眼,既没有风光景物的精彩描写,也没有看到怀古吊忠的豪情,甚至略微有些晦涩。但是,如果了解了这个联的前因后果之后,相信有许多人会改变看法,因为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故事。
我们还是从薛时雨说起吧,薛时雨离开官场后就先后在杭州崇文书院、江宁尊经书院、惜阴书院任职,职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校长兼老师。薛时雨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水平还是非常优秀的,他培养出的学生中有两位状元、一位探花,以及大吏、诗人等等,桃李遍东南,被称为“晚清师表”。而其中的这位探花,就是冯煦。
冯煦,江苏金坛五叶人,生于道光二十二年,原名冯熙,字梦华,号蒿庵,晚号蒿叟、蒿隐。少好词赋,有江南才子之称,后进入惜阴书院,成为薛时雨的学生。光绪八年中举人,光绪十二年中一甲三名进士,也就是俗称的“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历官安徽凤阳府知府、四川按察使和安徽巡抚。其中,在光绪三十一年,迁任安徽布政使兼任提学使,光绪三十三年擢升为安徽巡抚,而这一联就写于冯煦刚刚当上安徽巡抚不久。
光绪三十三年,在安徽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就是浙江同盟会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了。徐锡麟为了革命,向清廷捐了一道员头衔,指分安徽候补,然后又在恩铭手下谋到了职务。他到了安庆之后,恩铭亲自接见并派他为安徽巡警尹。于是徐锡麟拜恩铭为师,以他的精明干练取得了恩铭的信任,恩铭视之为亲信,派他兼任巡警学堂会办,可以说是重点栽培了。但是,徐锡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革命使命,光绪三十三年二月,徐锡麟与秋瑾约定在皖、浙同时举行反清武装起义,由于有人泄密,供出了带成员别号的名单,两江总督端方电令恩铭拿办。恩铭召徐锡麟计议,徐锡麟见自己别号在列,知事机迫人,遂决定于七月八日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时举义。谁知恩铭这天有事,要求将毕业典礼提前两天,无奈起义只得于六日举行。
到了七月六日,安徽巡抚恩铭及文武官吏陆续齐集巡警学堂,参加毕业典礼。典礼开始,徐锡麟当时呈上毕业名册,口头报告了毕业官兵人数,随后说:“报告,今天有革命党人起事!”恩铭拍案高声说:“在哪里?什么人?”徐即应声说:“在这里,就是我。”话音没落,就朝恩铭连射数枪。当时冯煦就在现场,而徐锡麟行刺的目标主要是满人官员,因此没有对冯下手。冯煦目睹了这一切,并迅速组织大家抓捕刺客,而恩铭由于身中六七枪已经不行了。
恩铭死后,冯煦擢升为安徽巡抚,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他亲自审问徐锡麟,然而在公堂之上,徐锡麟义正词严,怒斥清廷专政误国。冯煦质问徐锡麟:“恩铭待你不薄,为何刺杀?”徐锡麟厉言道:“恩抚待我,私惠也;我杀恩抚,天下之公也。”又问:“汝常见恩铭,为何不于署中杀之?”徐锡麟言:“署中,私室也;学堂,公地也。大丈夫作事,须令众目昭彰,岂可鬼鬼祟祟。”遂自写供词,愿一人承担责任,不牵连学生。
在这种情况下,徐锡麟已经不可能不死了,无非就是牵连多少的事情,但是冯煦还是以“治其狱,不株连一人,主散胁从,示宽大”的办法妥善处理此事,徐锡麟的家人也无一受牵连。徐锡麟被处决后,冯煦又公开为其题了一副对联,书写在安庆的大观亭里,就是对联话里的这副安庆大观亭侧望华楼联。上联的意思是感慨国事衰微,来日大难,自己站在徐的墓前,已经心头茫然百感交集;下联已经公然赞誉徐锡麟英灵不昧,并引用《易·蹇》“六二,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言徐锡麟也是为了国家而不顾自身的英雄。
事后冯煦上疏朝廷:“今者党祸日亟,民不聊生,中外大臣不思引咎自责,合力图强,乃粉饰因循,苟安旦夕,贻误将来,大局阽危,日甚一日。”建议“挽救之方,惟一核名实,明赏罚为第一义,而其要则在民为邦本之一言。有尊主庇民之臣,用之勿疑;有误国殃民之臣,刑之勿赦。政府能使天下自治,则天下莫能乱;政府能使天下举安,则天下莫能危。根本大计,实系于此。”然而,其用心虽好,却引起朝廷权贵的忌恨,从此便对他处处加以掣肘,任安徽巡抚仅一年,他就被两江总督端方借故“有革命之嫌”遭罢官而回乡。
宣统二年,由于江苏、安徽受水灾,清廷又起用冯煦为查赈大臣。他“食不甘味,寐不安枕”地巡视灾区,在任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足迹遍及两省乡邑,赈济灾区三十九个州县,放款三百余万。《清史稿》中对这段历史作了较详细的记载:“后复立义赈会,连年水旱,兼有兵灾,远而推至京直鲁豫湘浙,无岁不灾,无灾不赈。”对冯煦也有“与荒政相终始,仍以民为重”的赞誉。此外,冯煦还积极筹资兴修水利,组织疏浚东台竹港、缙云县海塘石堤、金坛长堤、罗家村圩堤和其他多处圩堤等。
民国后,冯煦寓居上海,自号蒿隐公,创立义赈协会,承办江淮赈务,并参与纂修《江南通志》。冯煦是薛时雨的学生,当然词才也是一流的,所著《蒙香室词》,谭献以为深入容若、竹坨之室。冯煦于民国十六年夏天去世,享年八十五岁。
光绪三十三年的冯煦,正是处在一种无比纠结的状态下,不管是从大清法律来说还是从人情世故来说,他不得不处决徐锡麟,甚至使徐锡麟受了酷刑,但同时他也保护了徐锡麟的家人、学生、朋友等不受牵连。而更令他痛心的是,清廷统治下的国家看不到希望,他公开写这样的对联就等于给自己的宦途宣判了死刑。而不幸中之万幸,他还只是被罢官回家了。当然,和这件事有关的另一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这里也简单介绍一下这个隐藏剧情的隐藏剧情。
徐锡麟本来是和秋瑾约定起义的,徐失败被杀后,浙江巡抚张曾扬(张之洞侄曾孙,虽然他只比张之洞小五岁)闻讯,急电绍兴知府贵福,立即查封绍兴大通学堂,拘捕徐锡麟同党秋瑾。由于大通学堂校址在山阴县内,贵福便命令到任不到半年的山阴县令李钟岳负责查抄大通学堂。李钟岳故意拖延,好让该校师生逃走。七月十三日,贵福再次逼迫,李钟岳无奈,于当日下午四时许拘捕了秋瑾、程毅等师生八人,押至县署。
次日上午,贵福又命李钟岳赴城外查抄秋瑾的娘家。为了防止查出秋瑾革命的证据和连累更多的人,李钟岳故意不让手下人搜查秋瑾居住的小楼,草草收兵,结果无获而归。下午,李钟岳奉命提审秋瑾,破例设座,让秋瑾坐于椅上交谈,并取纸笔给秋瑾,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这句世人传颂的绝命诗句。秋瑾又提笔立成千余言,主要陈述其生平历史和申诉此次被捕之冤。
然而,贵福还是不放过秋瑾,于晚间亲去杭州,取得张曾扬“就地正法”的手谕,深夜赶回绍兴令李钟岳立即斩杀秋瑾。李钟岳据理力争仍然无效,次日凌晨三点,李钟岳将秋瑾提至大堂,对秋瑾说:“余位卑言轻,愧无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谅之也。”说完,这个父母官当场“泪随声堕”,身边的吏役也都“相顾恻然”。李钟岳征询秋瑾还有何要求,秋瑾对这位父母官的暗中保护深表感激,并提出不要枭首、刑后勿剥衣服等要求。李钟岳答应了她的要求。凌晨四点,在贵福心腹的监视和催促下,李钟岳被迫押秋瑾步行至绍兴轩亭口赴刑,一代女杰英勇就义。
秋瑾就义后,贵福立即电奏浙抚张曾扬,历数李钟岳在秋瑾案中的消极表现。未过三日,李钟岳即因“庇护女犯罪”被革职。李钟岳离职后寄住杭州,在杭州寓所里终日闷闷不乐,反复念叨“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对秋瑾之死深感内疚。他经常独自一人将密藏的秋瑾遗墨“秋雨秋风愁煞人”七个字“注视默诵”,并对此泣下。李钟岳在良心的自责下始终不能释然,并渐萌殉身之念。他先是几次自杀未遂,一次跃井被救不死,数日又结绳老树,却被夫人发现而没有死成。直到九月廿三日上午九时许,李钟岳乘家人不备,在寓中悬梁自缢,年仅五十三岁,此时距秋瑾遇难只有百余日。
后来在西子湖畔的秋瑾墓和鉴湖女侠祠中,特地附祀了李钟岳的神位,上题“清山阴知县李钟岳之神位”,下书“李钟岳先生,山东安丘县人,秋案中有德于女侠”,以纪念李钟岳保护秋瑾和为秋瑾殉道的悲壮义举。
徐锡麟和秋瑾都葬于西湖边,革命烈士自然是为人们所深深悼念的。而处决两位烈士的冯煦和李忠岳,作为那个即将灭亡的朝代里为数不多的有人性的官员,同样也赢得了人们的尊重。笔者读《对联话》,每次读到此联,必掩卷而稍止,虽然不至于有“来日大难”的感觉,但是还是会为“英灵不昧”而喟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