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朋友说央视《百家讲坛》节目在讲对联,名字叫作《迎春话名联》。这是个好事情,在我印象里,往常电视节目提到对联,都是作为点缀或边角料,像这样专门做一个系列讲座还是很少有的。
第一集的名字叫《桃符万户开封府》,刚打开电视就让我大失所望,主讲人的背景是这样的——
背景上贴的这副对联是:
庚子吉鼠送春到;
辛丑奋牛迎喜来。
这是一副完全不讲格律的对联,该平的地方仄、该仄的地方平;内容也是陈词滥调还不通,“奋牛”到底是个什么鬼?如果是一般讲座,背景放一副不合格的对联也无可厚非,毕竟图个装饰喜庆的作用,也不用太较真。但这是一个关于对联的讲座,居然放这样的背景,不能上点儿心吗?
主讲人进入正题,一上来讲到对联的要求,就让我大吃一惊——
他说,对联的讲究有“对仗”和“押韵”,对仗不用说——但是押韵???对联是怎么押韵的???上联最后一个字要仄声,下联最后一个字要平声,从来没听说过还有押韵的要求,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押韵。所以只能推测这位主讲人——或者不懂对联有什么要求,或者不懂押韵是个什么东西。
顺便说一句,有极少的对联会使用类似押韵的技巧,比如清代钟云舫的春联:
阳多匪,阴多鬼,我亦尘埃同靡靡,其当我以马牛乎,唯唯;
睡后哦,醒后歌,尔胡冠盖独峨峨,行看尔作牺牲也,呵呵。
但是这种属于非常个性化的特殊技巧,在浩如烟海的对联作品中也找不到几副这么写的。
接下来,主讲人讲到后蜀皇帝孟昶的对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这部分虽然有论述不准确的地方,但本来就是作为故事的形式,倒也无伤大雅。就在我以为这个讲座即将步入正轨的时候,主讲人讲到了宋代对联,上来就是王安石的对联故事——
这居然一副王安石和欧阳修合撰的对联:
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
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
这种内容一看便知道,不是酒桌上的文字游戏,就是后世无聊文人的附会。虽然主讲人也说这个是民间传说,但是用这样的“对联”来展示宋代对联风貌,不觉得太搞笑了吗?
如果说王安石的对联还提了一句“民间传说”,后面苏东坡却是严严实实地背了一口黑锅——
主讲人说苏东坡少年时写了一副对联:
识遍天下字;
读尽人间书。
不仅如此,苏东坡后来被现场打脸,还把这副五言联改成了七言联:
发奋识遍天下字;
立志读尽人间书。
不仅言之凿凿地说是苏轼所撰,还评论说“非常符合苏轼的个性”。我当时的脑海中刹那间涌现出三个问号和三个叹号,无论是从文字判断,还是从这种低龄化的叙事方式判断,只要稍有文化素养的人,就可以看出来是建国以后编给学龄前儿童的“名人故事”吧?堂堂一个央视请来作专业对联讲座的专家,居然连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还煞有介事地讲了一出又一出。
在接下来,主讲人又讲了书法家写对联的故事——
这副对联原本是:
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
后来改成了:
福无双至今朝至;
祸不单行昨夜行。
这副对联倒是没出什么bug,不像前些年我看《百家讲坛》的一位专家说这是王羲之的对联。王羲之的时代,不但没有对联,连近体诗格律的萌芽都没有,这穿越起来实在有些难度。不过这副对联仍然是民间故事——我实在很奇怪,这位专家讲来讲去能不能有点干活,怎么就绕不开这种民间故事呢?这又不是给幼儿园大班开“故事会”。
后面的内容也没有细看了,回到这期讲座的题目,一样让人觉得非常费解。《桃符万户开封府》,这对联到底跟开封府有什么关系呢?就因为开封府是北宋的国都,就一定要把对联和北宋捆绑在一起吗?
实际上,对联在宋代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反映北宋开封风貌的《清明上河图》里一副对联都没有就可见一斑。目前的所谓“宋代对联”,无论是苏轼、王安石,还是欧阳修、司马光,基本都可以证伪,或者是一些不太靠谱的“孤证”。梁章钜《楹联丛话》说朱熹的《朱子全集》最后附了十几副对联并将其摘录出来,但目前查到的各版本《朱子全集》都没有对联的痕迹,所以这个说法也只能按下存疑了。
后来我发现,这位专家主要是研究古代城市的,又是河南一所高校的教授,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把对联和北宋开封建立联系。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力没有问题,但是能不能遇到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稍微有一点最起码的严谨态度和敬畏之心?
我们有时候很难苛责节目本身,毕竟节目的编导不是万能的,不可能深入研究每一个文化领域,他们只能信任各种头衔光亮的专家。可惜这些专家中——很多人并没有真才实学,又对自己不了解的领域拥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所以各种低级错误层出不穷。
推广文化是好事情,有些外行领域的搞笑诗词、搞笑对联不用太在意,毕竟很多人本身就是图个乐子;但是在这种偏专业的领域,尤其是电视上公开的学术讲座,难道也可以这么随便搞笑吗?
——真想搞笑的话,那还不如换德云社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