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读吕坤《呻吟语》,对这样一句话印象很深刻:“艰语深辞,险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贼也,后学之殃而木之灾也。”中国传统的诗文联语都是用来“载道”“言志”和“缘情”的,语言只是达意的工具,子曰:“辞达而已矣。”能做到“文从字顺”也就够了,原不必去追求“艰深险怪”。
与“艰深险怪”相对的另一端,也就是“浅易平白”,民国陈子展在《谈到联语文学》一文说:“联语为世俗应用文字,须求雅俗共赏,与其失之雅,毋宁失之俗,所以从来不避白话方言。骈文律诗往往是文人学者的名山事业,特重创造,最忌用现成的老话熟语、旧文古句,联语则无所不宜,只要你能翻陈出新,化腐臭为神奇,又用得十分贴切。这是联语和骈文律诗作法大不相同的地方。”从宏观的角度来谈对联的语言风格,的确如上所说,要避“艰深险怪”,但不避“浅易平白”。特别是在初学对联的阶段,更要坚持这种风格导向,因为初学者往往缺乏锤炼语言的能力,如果字词没有推敲服帖,句式没有揉挼妥顺,自然会有“生涩”之病。
那么,是不是对联文体的语言就是越“浅易平白”越好呢?这肯定也不是的。首先从对联文体得以孕育产生的那些文体来看,不论是辞赋骈文还是诗词,都不存在“越直白越好”这样一种倾向;其次,对联作者入门并达到一定水平之后,自然会追求文学性更强、艺术性更高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追求更形象、更优美和更蕴藉的表达效果,这时他自然会与“直白”“浅近”保持一定的距离。
语言是对联的血肉,直接决定了一副对联的外在面貌和观感。对联作为文学样式的一种,一方面要确保语言的“文从字顺”,同时又要做到“务去陈言”;另一方面既要追求语言的鲜活和新奇,但又不要落入生造和晦涩,让人产生阅读障碍。这样,我们在对联语言的“生”和“熟”之间,又找到了一把尺子,在10的一端是十分烂熟于众口的语言,而0的一端则为生涩到难以理解的语言。这一次,我们把“正区”设在5—8之间,“太生”和“太熟”都会影响对联的表达效果和艺术水平,都应该说是上乘对联创作上的“误区”。也就是说,虽然对联创作原则上可以“不避熟语”,而且也存在着个别以“浅易平白”为特点的好联,但是,从对联创作的主流来看,还是要与“直白”和“浅近”拉开适当的距离。
对联语言不宜“太熟”的原因,在于人类的审美会产生“疲劳”,使用频率越高的词汇,越会因为“烂熟”于众口而被“熟视无睹”,所以“陈熟”便与“陈俗”相通,走到了“文雅”的反面。我们先举陈方镛《楹联新话》中曾国藩题山麓昭忠祠的一副联为例:
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
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
短句固别有古峭之致,乃后人忽改为“鸣今古英雄遗恨”“奠湖湘子弟忠魂”,词虽谐,而流于甜熟矣。
原作第二分句是七言律句,风格健朗,声调沉实,改后成为“一、六”句式,声韵上变得委顿,对偶上则把较有格力的“英雄恨、子弟魂”改成了俗不可耐的“遗恨、忠魂”,让全联的气势和意境都凋敝了许多。所以陈方镛评论说“词虽谐,而流于甜熟矣”,这其中微妙的差异,我们虽然处于不同于文言时代的现代语境中,但仍可明显体味出来,这种改作真的可以算是“点金成铁”了。
吴恭亨《对联话》中载有何子翔题直隶省昭忠祠这样一副联:
在晋淝水战,在吴赤壁攻,吕略孙韬,犹记勋名震乡里;
为颜平原拳,为张睢阳齿,孔仁孟义,长留浩气壮乾坤。
二末句字面少庸熟,然不害其佳。
此联整体构思精巧,词雄意壮,分合有致,但遗憾的是作者在收句时不仅没能再度升华,反而写出了“长留浩气壮乾坤”这类陈熟平庸的“灌水”句子,可以说是有点浪费了前面的构思。吴恭亨虽然给了一个很留面子的评论,说是总体上“不害其佳”,但我们应该还是能体会到“字面稍庸熟”对作品整体质量造成的损害。
与上联可以相互参看的是《对联话》中另一副俞樾的联。赵忠节景贤以团练守湖州,抗太平军三年,城陷,不屈死,俞曲园题其专祠联云:
在乡义士,在朝忠臣,百战艰难,至死不二;
有唐睢阳,有宋信国,千秋俎豆,得公而三。
通幅峻雄,不落甜熟。
此联在整体构思和谋篇布局上与前一副联极为类似,前两句都是自对分列,后两句都是合而总结之,但此联造语十分凝练,虽然也出现了“千秋俎豆”这样很熟的句子,但却用“得公而三”这类拗峭硬朗的句子使其得到弥补,通读之下,的确是“通幅峻雄,不落甜熟”。
当代对联文化从一个很深的低谷复兴之初,因为缺乏对传统作品的全面继承,所以大部分的作者只会从生活语境中选取最熟知的语汇来写联,从而形成了一代所谓“老干体”的对联创作,其最大的弊端也只是语言太过陈熟而已。近些年来,对联语言“太熟”的问题,则主要表现在征联比赛作品的“跟风”上,一个新奇的词汇获奖之后马上成为众多作者追捧的“热词”,要么纷纷用“中国梦”对“上河图”,要么纷纷以“豹变”对“龙腾”,更有甚者,很多原创能力不足的作者在写征联作品时热衷于某些固定的“套路”,比如动辄就是“作序、题跋”“铺宣、挥毫”“落款、钤印”“点题、谋篇”……审看时殊觉乏味,更觉无奈,只能全部淘汰之。但是,评委执评经验不多的话,很容易让这种“套路”蒙混过关。所以,在征联奖金的功利驱动下,此类顽疾在可预见的一个时期内很难完全消除。我能做的也只是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和提醒,希望大家都能守住“不重复别人”的底线,也能追求“不重复自己”的更高标准。
由于对联文体本身属性所限,对联语言不要“太熟”的要求并不是绝对的,因为基于生活实用的对联作品注定会使用一些套话,这也是对联文体的特点所决定的,比如一写春联总离不了“春风、杨柳”一类的词藻。更有甚者,实用类对联中还存在着许多“典型意象”,能够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哪一种类的对联,如贺寿联里的“大椿”“宝婺星辉”、贺新居联中的“莺迁”“肯堂肯构”等,虽然都比较陈熟,但是不是需要全部避开之?答案肯定是否定的!至于如何应用,那就要看作者驾驭语言文字的手段了。
在与“太熟”相对的另一个极端上,就是对联语言“太生”的误区,这里的“生”包括了词汇的“生造”、语句的“生硬”、语感的“生涩”和典故的“生僻”等方面。因为对联文体先天具有的实用性的特点,对联写出来一般都是要挂出来让人看的,而且悬挂场合也绝对不会存在“加注解”的可能,所以“生字僻典”不宜出现在对联之中,是个不言自明的事情。在现阶段的对联创作中,以“生字僻典”来标新立异的情况还不算明显,相比较而言,生造词语的现象就稍为多一些,至于词语搭配上的“生拼硬凑”和语句组合上的“生拉硬扯”,在有些对联作者那里可以说情况还相当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