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余德泉 四川叙永县人。1940年出生。196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专业。历任中南大学教授、楹联研究所所长,中南大学首届书法研究生班领衔导师,我国首位对联学研究生导师,中央文史馆书画研究院研究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湖南省第八届政协委员,民盟湖南省委文化艺术委员会主任兼湖南民盟书画院院长,中国楹联学会副会长兼书法艺术委员会主任,湖南省楹联家协会主席等职。现任湖南省楹联家协会名誉会长。主要著作有《古汉语同义虚词类释》《对联纵横谈》《中国长联三百三》《对联格律 对联谱》《对联通》《余教授教对联》《余德泉对联文论》《古今绝妙对联汇赏》《中华对联通论》等。2007年获中国楹联学会首届梁章钜奖第一名。2018年为首届“中国楹联文化奖”理论奖两位获奖者之一,排名首位。
难忘的感悟(一)
余德泉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学习和研究。在几十年的学习与研究过程中,我深深感觉到,感悟对学习对研究乃至对生活有多么重要。感悟不仅可以悟出方法技巧,而且可以培养精神理念。精神理念与方法技巧两者都很重要,缺一不可。精神理念是第一位的,但不懂方法技巧,亦往往会事倍而功半。本文所言就是几十年来我在学习、研究与生活中在精神理念与方法技巧等方面从感悟得到诸多帮助的一些体会。
一 为幡花匠打下手的收获
小时候我家在一个小镇上,小镇的名称叫敦梓场。一条独街,约两百米长。街后有一座小庙。围墙内前面是一个坪,进去是一个大殿,两边供着许多菩萨,石雕的。殿壁很高,一直空着。我七八岁时,大殿装修了一次。装修完毕需要画一幅壁画。庙里请来一个幡花匠,就是做冥钱纸马之类的匠人,让他来完成。这个幡花匠虽没有画家的名分,真还有点绘画的功夫。他擅长画虎,决定在壁上画几只老虎,以显神威。由于站在木梯上操作,手里拿着东西上下有些不便,一天我正好到庙里去玩,他就叫我帮他端颜料递画笔,一连持续了两三天。第一天上午他就问我:“想不想学画?”我说“想。”“那你就仔细看,我教你。”两三天的时间,他给我讲了好些话,好像我就是他的徒弟。他说:“虎有虎形,狗有狗样,画个老虎像条狗,行吗?不管画啥子,都要把样子看好。”又说:“同样是老虎,大虎跟小虎也不一样。比如大人脑壳小,娃儿脑壳大,把大人的脑壳画得好大,不像个娃儿了吗?”“还有,就一个老虎,脑壳、身子和四只脚各有一定的大小,远近看也不同,近的要大些,远的要小些。”这已隐约地说出了我上初中以后才知道的透视原理,可当时“透视”这个名称可能幡花匠也不知道。他又说:“各种禽兽,都有活气。活老虎画来像死老虎,画得再大都没有威风。能把活气画出来,是最重要的。”幡花匠讲的这些,平时我都从其他地方和小人书上画的老虎或多或少见过,就是没有去想。但他画在壁上的三只老虎,我经常去看,觉得确实画得好,真像活的一样。后来我每想到幡花匠的这些话,就觉得不论做什么事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到位,就要做好,绝对不能马虎。至今我还是这样要求自己。
二 鼓勇气梁村画虎
1952年初,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乡下分田地,当农民。村里有个集会的地方叫梁村,在一条小溪边,就是一个天井和一间大屋,四壁空空。有一天粉刷过后,村长心血来潮,说要在一面墙上画点东西。当时村里没有一个人会画。村长对我说:“听说你在敦梓场读过一年私塾,读过两年新学,现在又在读小学,老虎会画吧?”我回答了一句:“几岁的时候看人画过。”“看人画过就好,只有你了,你就把它画出来!”怎么也推不掉,看来不画也得画,便硬着头皮接受下来。墨好办,我舅舅就做过。将松烟往蒸熟捣烂的糯米里掺和,再加点什么揉成条状晾干就行,可以去找他。笔找不到,在读私塾时看见老师将丝茅草扎起来锤头作笔写大字,于是如法炮制,也解决了。为了尽量画得好一点,我又到敦梓场把庙壁上的老虎看了又看,回来以后就将幡花匠画的老虎做样板先在梁村门口的平坝上画一个草图,看像不像。当时我手边有一本从学校里借来的小人书,里面也正好画有几只老虎,参照其中两只,将草图反复修改后再上壁。村里派了一个小伙伴为我做助手,利用一个星期天,画出来了。要和幡花匠与小人书比当然不可能,但看来看去毕竟还是一只老虎而不是一条狗。没有想到居然得到村长和村民的称赞。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这幅画在壁上留了好几年,直到梁村的房子被拆除才消失。这件事亦使我认识到,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个开端,敢于做别人没有做或者说不敢做的事情,需要勇气,没有勇气,永远走不出第一步。后来我敢于在对联、古汉语和章草等领域,开辟新的研究方向,不能不说这件事情对我亦有一定的影响。
三 第一次参加画展
1954年夏,我考上了叙永县初级中学,即而今的定水中学。从一年级起就开了美术课。教这门课的是王朝闻先生的弟子钟佛履老师。钟老师擅长版画和水彩画,对国画认识亦颇深,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发表了许多作品。他的一些作品后来还作为典范进入了中专美术教材。在他的指导下,我对绘画有了兴趣。他教美术课,很注意理论阐述。记得他曾经说过:“中国画重神,西洋画重形”。还说中国古代的许多人物画,没有一幅是对着真人画的,都是从精神上着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神。又说,不同性格和修养的人,神肯定不一样;性格和修养即使有某些共同点,神也不会完全相同。都有傲骨,屈原的神与李白的神画出来就不会完全一样,如果画得完全一样,就说明对所画的人物没有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而西方画人物都是力求酷似。要我们画实物时,他从透视原理讲到构图的主次,比例的确定,虚实的安排,明暗的处理,色彩的调配,等等,我们学起来进步很快。老师在课堂上第一次讲到和谐的理论。他说:“一幅画,上述诸多方面的配搭,最后就是要人看起来觉得和谐。像不像只是和谐的一部分。有一个方面没有配合好,看起来不顺眼,和谐就失去了。”后来我学了孔子的中庸思想,联想到老师说的这些话,不单是提高了我对画的认识和理解,而且使我后来对书法的学习与感悟,也上升到了一个高度。
由于我有兴趣,老师有时也带我出去写生,给我更多的指导,使我的画不断长进。是初二下期还是初三上期我记不准了,县里举办一个画展,我的一幅钢笔画还入了展。
由于家里特别困难,初中毕业就想考美术学校,早点为母亲减轻一些负担。可惜美术学校那年不招生,只好考高中了。没想到三年后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虽然没有走上绘画的道路,对古今中外的美术作品,我依然很留意,很喜欢看。我曾对一些画家朋友的作品提过批评意见。比如有位画家把牡丹都画到一个层面上,没有前后之分,也没有立体感,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就给他指出来。还有一位画家,对事物没有取舍观念,或者说还不知道怎样取舍,画的一幅山水画,画面没有一点空隙,没有明暗之分、令人感到视觉单一,画面不明朗,透不过气。征求我的意见时,我也谈了我的看法。他们都认为意见很中肯,并问我为什么这么专业,其实我就那一点基础而已。只是这一点基础加上后来进一步观察得到的感悟,确实令我受益匪浅。因为天地运行的自然规律表现在人类社会和文化科学艺术上也没有什么不同,老师的话正体现了其中一些原理。这不仅指导我看画,而且在学术研究、文章构写和诗联创作上,也给我许多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