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嘉兴南湖湖心岛上有座烟雨楼,得名于小杜“南朝四百八十字,多少楼台烟雨中”。楼上曾有一联云:
小别西湖,却来此地看烟雨;
相逢南浦,同上高楼话水云。
起笔“小别西湖”,一是言行程之实,二是以此起兴导入正题,三是将西湖南湖两地之风光进行比较,突出该处“烟雨”之特色。一身三任,平中见奇。下联“相逢南浦”,以南浦喻南湖,信手拈来,“高楼话水云”,融情入景。不假浮词粉饰,不凭典故张扬,纯以本色语言,便画龙点睛,引人入胜。
作者郭崐焘 (1822-1882),原名先梓,号意诚,晚号樗叟,湘阴人,郭嵩焘弟。道光举人,官内阁中书。历参官文、胡林翼、骆秉章幕府,负盛名,有《卧云山庄集》行世。
先生于诗,见解独特,曾云:“先必有自立于诗之外者,然后自得于诗之中。学识性情,诗之干也;淹博宏丽,诗之枝也。兼枝干而有之,落笔自然敦厚工雅。善为诗者,其得力固不仅在诗也。”先生此论,与陆放翁“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异曲同工。读先生之联,知其所作诚如所论。
《题杭州冷泉亭联》:
丘壑定禅心,泉水出山犹自冷;
烟云空变态,峰峦何处更堪飞。
杭州冷泉亭,位于飞来峰与灵隐寺之间,因明代董其昌一联而蜚声中外。该联为:
泉自几时冷起?
峰从何处飞来?
董氏一联既出,答者风从。其中以俞樾女儿之联最富笑点:
泉自禹时冷起;
峰从项处飞来。
俞樾问女曰:“禹时有典,项处何谓?”女答曰:“力拔山兮气盖世,若无项王拔起,此峰何以飞来?”崐焘先生此作,亦从“冷”与“飞”二字上做文章,只是未再纠缠于“几时”“何处”,而是别开生面,穷根究底,追溯“冷”与“飞”之必然。泉何以冷?只缘“丘壑定禅心”。禅心既定,古井无波,百念偕亡,万般皆冷。峰不再飞,应笑“风云空变态”。任风卷云扬,皆为幻象,时移物换,我自岿然。先生此作,岂非“兼枝干而有之,落笔自然敦厚工雅”耶?
《普陀山观音寺联》:
灵迹遍吴中,天竺法华,同是慈悲昭感应;
仙山瞻海上,潮音沙屿,偶留声色见神通。
观音寺联,古今千百人写过,可说是做烂了的题材,想要出新,难于蜀道。但先生毕竟有“学识性情”为诗干,“淹博宏丽”作诗枝,略加运作,便不同凡响。上联以法华寺、天竺寺为陪衬,三足鼎立,甘露频施,显示观音道场之规模宏大,信众浩繁。下联从佛典中声色二义拓开,以潮音喻声,沙屿喻色,晓喻众生,佛陀无时不在,佛心无处不存。上下联铢两悉称,融会贯通,此一杨柳新翻,便足以傲视同侪矣。
《题葭沚椒江书院》联:
使君兴学有深期,望诸生澄澈心源,绎鹿洞课程,象山利辩;
多士读书当大用,好来此放开眼界,看赤城霞起,碧海澜回。
椒江书院,位于浙江台州葭沚;鹿洞,白鹿洞书院,位于江西庐山,号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首;象山,象山书院,亦名象山精舍,南宋四大书院之一,位于江西贵溪,创始人陆九渊,号象山先生,其学说与“程朱理学”抗衡,曾与朱熹等人在鹅湖书院进行学术论辩。赤城,赤城山,位于浙江天台山西北,因赤石屏列如城,望之如霞,故名。
上联言创办者之兴学初衷,向一流书院之目标奋进;下联对学子寄予厚望,朝争取成为济世之才而努力。初衷也罢,厚望也罢,均未以空洞之口号为之,而是借形象来表达。前者举鹿洞象山为榜样,后者以霞起澜回为激励。诗干既立,辅以诗枝,则无往而不利。“眼界”“心源”对仗之工,“象山”“鹿洞”匹配之巧,“碧海”“赤城”相携之丽,犹其余事也。
先生哀挽之作,亦是循枝干之法为之。先立定脚根,有的放矢,然后大展身手,化平淡为神奇。
如《挽胡文忠公》联:
一身系全楚安危,公去何依,遗憾难招江渚鹤;
十载尽老臣心血,主恩未报,灵魂应恋鼎湖龙。
开笔即立起全联主干:“一身系全楚安危”。因胡林翼时任湖北巡抚,与太平军抗衡,故此语如钉钉铁。“遗憾难招江渚鹤”,既切地域黄鹤楼,又切跨鹤登仙之典,可谓恰如其分,一箭双雕。“鼎湖龙”即“鼎湖龙去”,亦曰“鼎成龙去”,见于《史记》,乃言轩辕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鼎成,有龙迎黄帝升天之事。自此,“鼎湖龙”便成了帝王归天之代名词。胡文忠驾鹤仙游之日,值光绪帝龙驭上宾之时,先生于是就汤下面,借题发挥,言胡欲报主上洪恩,故追随光绪于地下。如斯构造,冠冕堂皇,恰似“于无声处听惊雷”,擂成绝响!
《挽罗忠节公》联:
战功儒术足千秋,听呜咽江声,三载孤忠悲逝水;
牗下沙场同一死,只凄凉乡梦,八旬华发有高堂。
罗忠节即罗泽南,与曾国藩同为湘乡人。1852年,太平军犯湘时,倡办团练,后协助曾国藩创建湘军。其后三年,率一旅湘军转战湖南、湖北、江西,历经一百余战,克城二十余座,成为湘军名将。1856年,攻武昌时中弹牺牲,咸丰帝谥以“忠节”。罗精研理学,著作丰饶,为湖湘理学派主要人物,其诗乃湖湘诗派之代表作,其文乃桐城派嗣响湘乡文派之典范。
起首便诗干挺立,纲举目张:“战功儒术足千秋”,何其慷慨!殊料下文紧接着一句“听呜咽江声”,出人意表,情绪骤然沉落,飞流直下,寒意陡生,最后以“悲逝水”呼应,自然衔接,水到渠成。下联“牗下沙场同一死”,语似宽慰,略显轻松,却不意下文“凄凉乡梦”,再起波澜,营造出更为悲壮之氛围:“八旬华发有高堂”。短短一联,两度跌宕起伏,始终紧紧抓住读者之心灵,任其摆布,犹若好莱坞大片,诡谲迷离,神奇莫测,一则以喜,一则以悲,一则以惊,一则以怒,把观众玩于股掌之中。先生导演之功夫,虽张艺谋、冯小刚亦难望其项背。
若说《挽罗忠节公》一联是以跌宕造势引人入胜,那么《挽吴敏树》一联,则是以平中见奇吸人眼球:
到此已弥留,自言扶病出门,为就友朋而来,收挽联而去;
抚时感零落,剩有高文传世,能涵洞庭之阔,配君山之幽。
大凡逝者弥留之际,必神智昏迷,精神恍惚,其言自是昏言呓语,杂乱无章,而吴氏却如此思维清晰,语言畅达,此一奇也;逝者之言既非慷慨悲歌,又非殷勤嘱咐,仅是“就友朋而来,收挽联而去” , 平淡如常,几同戏语,而先生偏偏郑重其事,将其录入联中,此二奇也。然而,正因此二奇,成就了该联之佳妙。二人之深情厚谊,生死相知,难舍难分,言何以表!
《挽张石卿制府》联,则以排比长句为之,别具一格:
德足以平天下之事,才足以济当世之变,量足以尽众策之长,廿载老封疆,所至群贤皆景附;
上不肯负君父之恩,中不肯循僚友之情,下不肯拂士民之性,同时谁伯仲,空余涕泪痛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