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谷雨,长沙地区的春雨依然连绵。当地人说,两个多月里大好的晴天只有两个。大雨没有,细雨不断,处处湿漉漉的,刺挠得人免不了心情窝憋。然而,岳麓山下山语林居的卧云台书斋却满室温馨,言谈欢畅,其间笑语不时和窗外林间的鸟歌共融。
辛丑三月十四上午,笔者按头天与余德泉教授预约,就中国当代对联文学创作现状和对联文化的社会表现以及对联书法问题作一访谈。余德泉(公元1940- ):字跃渊,又字忞洪,号叙永山民、丹山游子、长沙寓客等,四川叙永县人。中南大学教授。学者,楹联家,诗人,书法家。其对联理论主张和书法学术论述多具开拓性、独创性。著书近四十部,其中一百零四万字的《中华对联通论》在对联文学创作与对联文化研究方面具有奠基对联学科的性质和全面的指导作用。(书法研究成果另作评说。)访谈预约时,笔者提出一个小时左右,余教授爽快地说没问题,长一点没关系,尽管我手头在赶两部书稿。
兹将访谈记录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巩行远(以下简称“巩”):当今,对联文学创作方兴未艾,其表现的文化现象日趋繁荣,但不乏瑕疵,或者说出现一些病灶。请问您对此怎样评价?
余德泉(以下简称“余”):文学样式是社会千姿百态的艺术表现,是人生酸甜和历史沧桑的精神结晶。对联,还有诗词、散文、小说等文学样式无不具有艺术表现与精神结晶的特征。所以,随着历史的变迁、人类社会的进步,它一直没有衰落,而今更见日益繁荣。目前,对联文学创作的繁荣景象值得肯定,值得褒扬,但其瑕疵甚至可以说出现的“垃圾”现象真的需要我们反思并加以规范。过去,具体说即20世纪三四十年代前,居家书房、厅堂、寺庙以及历史景点、文化看点等张挂或刻制的对联很少瑕疵。那时,人们尊重文学、敬畏经典。“五·四运动”主张科学与民主、推动社会进步是正确的,但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却让国人逐渐失去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敬重和自信。“十年浩劫”期间,在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名义下,中华传统文化遭受到摧残性破坏,或者说“灭顶之灾”,文学艺术自然也深受影响。所以,今天我们看一些前人故居、历史景点、人造景观所重新刻挂的对联不乏瑕疵,难免咋舌。我在湖南省政協一次会上就关于名胜景区的文化建设问题向省里建言时曾指出,写病联者主要有四种人:一是有些不懂对联又不知天高地厚总是自以为是的官员,因其权势,人们不得不采用。二是有些在自己行当以外冒充里手的专家。行当里他是专家,行当以外特别是在对联领域则未必,自己又看不到自己的不足,于是出“洋相”。三是有些拿钱说话的土豪。他们建设一个地方,为了表现自己,就将自己写得不通的对联作为“私货”塞进去。四是有些江湖艺术家有点小小名气,就认为自己一切都懂都好,于是不通的对联就从其笔下抛了出来。以上“四种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懂得甚至不屑向行家请教,本愿自然是想名留千古,殊不知最后都只会贻笑大方。此外还有一种人就是那些只想赚点钱的小商贩。此类人不是对联的撰写者,只是对联的贩卖者。他们弄个小厂房,找几个江湖写手,生编滥造,大量印刷。于是,一副副只是文字相等而平仄对仗都一概不讲究的两句吉利话语就以所谓“对联”特别是“春联”的名义推向市场,贴上了家家户户的大门。以上几种现象都贻害观赏者,有损对联文学的艺术尊严。我们必须说:“此风实不可长!”
巩:“四种人”及其四种情况导致一些地方、一些方面“失相”或“失尊”,我觉得除了“十年浩劫”所导致而外,“十年浩劫”以后有些地方盲目开发,肆意图财,进一步破坏了当年幸存的古文化实体包括对联形式。当然,自然破坏也是一个因素,如酸雨对木刻、石刻对联的浸蚀。如此状况,殊为可虞。您以为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余:关于这个问题,中国楹联学会和各省市的楹联组织对此都很重视。可以说,任何繁荣和红火的背后都有残枝败叶,只是所占比例不能大,大了,多了,就不好处理。湖南省楹联家协会在我担任主席时曾以协会的名义多方面开展过此项工作。不但湖南省楹联家协会,湖南省文史馆在我的建议下也曾组织人力在全省范围内作过专题考察调研,并在相关会议上向省里做了汇报。省里有关领导人还曾对有关方面做过工作,但都收效甚微。几年前岳阳楼就有一副问题对联成为一个问题。省市楹联协会呼吁多次没有改变,当地有关方面还因作者是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教授,准备安排用最好的木材予以刊刻。省楹联家协会副会长兼岳阳市楹联学会会长杨克辉在参加省政协会以前很久就知道那副病联了,也反映过情况,但没有解决,最后只有写提案,指出此联继续悬挂有损岳阳楼的文化声名,最后才不得不撤了下来。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即使是垃圾对联,已经刻挂要清理下来有多难。那个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提倡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保护历史文物古迹。近几年,中央反复强调中华传统文化是民族的根和魂,并言制度自信、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归根结底是文化自信,要求全国注意这个问题。大环境是好多了,但从官员到企业家到民众,要真正领会根和魂以及文化自信思想还有一个过程。据说前两年所编的中小学课本把对联是放进去了,但仍有病联在里面,受批评了才改过来。联系到王阳明的心学,我们可以悟到这样一点:干什么事情首先要“致良知”,就是有一个良好的意识和愿望;如果没有,就搞不起来,或者说搞不好。比如清除垃圾对联,当地领导人认识到它的重要性了,没有钱都会想办法支持;没有认识到,即使有钱也不会投入。有些地方,有些景点的病联若干年了至今取不下来,除了那个地方领导人和名人写的不好动以外,思想认识不到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多少年来,各地都进行过征联,期望优中选优,这无疑是一个繁荣对联文学、弘扬对联文化的好办法,对减少病联进入社会也很有成效。不过,如果有两个问题不解决就不会取得理想的效果:一是评委选择要恰当。我见过有的评委连自对也不懂,结果把人家对得很工稳的对联斥为“上下联失对”而“枪毙”。二是不能搞暗箱操作或行政干预。记得某地征联请我担任终审评委,几位评委看了审定后的对联都认为可以。公布出来结果后,却有两三副被换掉了,而换上的对联几乎都是病联,令人啼笑皆非。所以,我只好申明,公布评委名单时一定要把我的名字去掉。
巩:前两天,我在祁阳市(原祁阳县)浯溪摩崖看到正门两副对联。短联曰:“百丈摩崖,千秋文字;三五胜迹,一品江山。”上下比第一句“丈”和“五”失对。长联曰:“胜旅试登临,碑残唐宋槛俯潇湘,渔歌欵乃春江绿;先贤同戴仰,邑厚人文园开锦绣,雅颂中兴旭日红。” 两联都没有署撰者和书者姓名。我不解,问当地陪同的诗家伍锡学何以如此,他说两联原有撰者和书者姓名,地方一主要领导人说下掉,于是有关方面只好将著作权人的名字涂去。余教授,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余:浯溪摩崖正门两副对联的问题不能不谈谈。短联的问题您指出来了,长联文字读起来有点不畅,问题在哪里,可以讨论。撰者和书者姓名被“指示”撤销的事,可能别的地方也有,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过,“十年浩劫”期间和以后出生的人不只是一些领导干部,由于长期缺少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很少知道文学艺术包括对联文学所具有的尊严和力量。至于作者的著作署名权自然应当得到尊重。文责自负嘛!
巩:中国对联文学创作的繁荣和对联文化的普及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创作队伍正不断壮大,创作者的创作水平和欣赏者的欣赏能力随之都应不断提高。然而,当下中小学生还有大学生识联者少,能创作对联者虽在逐年增多,却远远不够。您认为改变这个局面应从哪几个方面努力?
余:百年树人,师者先行。过去多少年,国学失宠,作为华夏国粹之一的对联文学教育和对联文化普及也逐渐淡化、弱化,需要“补课”。对联要弘扬,要普及,教育是基础。至于怎样开展才能取得实际效果,我认为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方面许多对联教育基地都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学习,相互借鉴。开设课程、讲座传授基本知识就是基本方法之一。目前教师短缺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师范院校文科可以开设哪怕是选修课培训教师,教师问题解决了,其他就好办了。至于怎样安排时间做培训工作,原则是既不影响其他课程的正常教学,也不增加老师和学生的负担,办法是可以想出来的。当然,更要鼓励老师们自学对联文学的基本理论和鉴赏知识,并鼓励他们逐步走上对联文学创作之路,以带动身边的学生认识对联、创作对联。
巩:当下,中国的书法队伍日渐增多并不断壮大,只是绝多书家只会抄录唐诗宋词或格言名句,既不撰写对联,也不创作诗词,可以说,这种状况是书家的“短板”。请问您对此有何卓见?
余:先贤们大凡字写得好的都有坚实的童子功,但古人都把书法的学习和创作视作学问以外之“余事”。就是说,古人把读书和研究视为头等大事,研习书法只在做学问的空余时间进行。正因为如此,那时的书家们都有很深的文化修养。如果书家学养不深,书法也不会达到令人敬仰和作为楷模的高度。人们常说“字外功夫”指的就是学养。没有字外功夫,单单拼技巧,就只是一个“写字匠”或者说专门抄录他人文字的“誊文公”。清代杨守敬在《学书迩言》里说:为书“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一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如今的一些书家尤其中青年书家书写追求“灵动”,一味追求技巧,而字外功夫则单薄乏力。其所以如此,一是长期失去中华传统文化熏陶,不知道好的书法必须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做基础;二是受上世纪80年代出现的所谓“现代书法”以狂怪为时尚的不良影响。而今虽然有不少人逐渐觉悟,但要赶上来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到的。我曾经讲过一个问题,就是许多书家连对联应怎么落款都不清楚,称谓也不知道怎么写,这就是没有学养带来的后果。有人抄别人的东西常常抄错,就像唐代抄经的和尚,比如将打印的“一国两制”写成“一國兩製”,不知道“製”是“製造”的“製”,而不是“制度”的“制”,这是不懂繁体字造成的错误。我年过八十,有几本书还在写,还在研究,诸事丛集,时间紧迫不?紧迫,但我依然每天利用饭后的时间写两个小时的字,只要有不清楚的地方都要查证。以学养书,以书养性,相得益彰,自乐而为。
巩:最后一个问题:《中国楹联报》和《对联》杂志的创办以及持续热门的发行,表明其在中国对联文学创作、对联文化弘扬的历史进程中的积极推进作用势不可挡,更不可低估。其中《中国楹联报》主创人之一的夏茹冰功不可没。余教授,您如何评价《中国楹联报》和《对联》杂志?
余:《中国楹联报》和《对联》杂志是当今中国对联创作繁荣、对联文化弘扬的显著标志和“助推器”。联苑的一报一刊此前没有,它们的创办和坚持对对联知识的传播,对对联文学创作的繁荣,对对联文化的推动和发展确实功不可没。夏茹冰先生是当今联苑的不懈努力者。他写的《十三辙新声对韵》确是一本好书。虽然已经去世了,但其精神永伫于中国联苑。我相信《中国楹联报》和《对联》杂志的编辑们一定会像茹冰先生那样,执着地、开拓性地办好一报一刊,为中国对联事业的进一步发展和繁荣做出更大的贡献。
结语:笔者与余德泉教授的访谈时逾两个小时。幸哉!兴也!访谈接近尾声时,长沙市青年诗人和楹联家、“湖湘楹联七子”之一的周永红赶来了。永红君为我们拍照,又交流一会儿,我们方才告辞。临别,满满堂堂的卧云台书斋仍充溢着笑声,荡漾着谐韵。
“胸中信有英雄气,征程未必行路难。”(余德泉《越南天堂岛观海》)祝福余德泉教授!
辛丑岁三月十六、十七成稿於齐一斋,廿四定稿於坐观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