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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高难饱 徒劳恨费声 ——曹植《蝉赋》析微

2021-04-28 21:37:35李牧童青青导读对联杂志 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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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字子建,是魏文帝曹丕同父同母的弟弟,也是三国时期的文学巨擘。他以才华横溢著称,一篇《洛神赋》可谓名垂千古。南北朝时期的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对其推崇备至,说道:“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释常谈》)于是后世常以“才高八斗”“才比子建”等词来形容一个人富于才华,而同样源自曹植的“七步之才”则被用以形容才思敏捷。

和很多成就卓著的才士一样,曹植拥有过人的天赋,十岁出头便能诵读诗论辞赋几十万言,所作文章也已非常老练,以致曹操看后十分惊讶,以为是他请人捉刀代笔。后来,曹操修建铜雀台(亦名“铜爵台”),竣工之际,令众人登高作赋,曹植更是操笔立就,迥出侪辈,又刷足了一波存在感。加以他性本简易,不事奢华,每每应对,总是才思敏捷,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曹操对其特别宠爱,甚至一度想立他为太子。可惜的是,和那个心机颇重、超级能装的哥哥曹丕相比,自恃才高的曹植为人行事过于任性,饮酒游乐毫无节制,并因此先后犯下两次严重的过错,以致逐渐失宠,最终在储位之争中落败。一次是乘车行驶在天子专用的驰道上,并从司马门出,犯了大忌,以致曹操勃然大怒,处死了公车令;另一次则是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洪被关羽围困之际,他本来被曹操有意委以重任,封为南中郎将,准备派去解救曹仁,谁知却喝得酩酊大醉,不能受命,又把曹操给狠狠地气了一番,自此后不再受到重用。可叹行为如此不检点,当不成太子也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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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去世,这成为曹植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哥哥曹丕即位之后,对其展开了一系列的报复行动,他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先是党羽丁仪、丁廙等人被诛杀,继而自己也因醉酒犯事被贬为安乡侯,随后,几度徙封,辗转多地,不得安宁,处处被严加防范和抑制,形同废人。曾经的罪过也成为了他的软肋,被人死死捏在手里,时不时戳一下,警告他老实安分一点。哪怕他三番五次上书请缨,想要有所作为,言语中充满了谦卑和忏悔,仍然无济于事,不得其用。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曹丕死后,曹叡继位,仍没有任何改观。父子二人对曹植可谓是严防死守,一以贯之。可以说,曹植的整个后半生,都是在君王的各种猜忌与防范下苟延残喘的,内心充满了悔恨、恐惧、抑郁、不甘和无奈,其憋屈之程度,可想而知。对此,《三国志·魏书》中便记载道:“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想干事干不了,想起事,手下总共才不过百来号人,且都是一些残兵老卒,更是没门。就这样白白地耗费着青春年华和生命力,直到最后怅然绝望,赍志而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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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赋》从内容来看,当是曹植晚年的作品,虽为咏物之赋,实则托物以抒怀,以蝉自况,表明自身举步维艰的现实处境。赋文以“惟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开篇,一个“太阴”,点明了蝉的幼虫生活在地下,一个“仲夏”,则指出了幼虫羽化为成虫的大体时间。那么,蝉的习性如何呢?接下来写道:“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古人不知道蝉靠吸食树汁为生,一直认为它是餐风饮露的,《荀子·大略》中便说:“饮而不食者,蝉也。”也因此,它在文人心中便成为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净高洁之典范,一副淡泊寡欲、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不正是作者的自我写照吗?胸无城府,率性而为,自然不屑于去干一些饰伪谋权的勾当。

然而,政治的险恶与现实的复杂,远远超乎想象,不知不觉已经危机四伏了,“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免众难而弗获兮,遥迁集乎宫宇。依名果之茂阴兮,托修干以静处。”上有黄雀、螳螂,中有蜘蛛毒网,下有草虫虎视眈眈,个个都要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典故一般都以为出自刘向的《说苑·正谏》,事实上,它更早的出处是《庄子·山木》:“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飞迁到宫廷里的嘉木之上,以为总算可以安身立命了,谁成想更大的祸患还在后头。一个目光锐利、身手敏捷的翩翩小伙子早已经手持粘竿攀缘树枝,小心翼翼地四处搜寻蝉的踪迹,“恐余身之惊骇兮,精曾睨而目连。持柔竿之冉冉兮,运微粘而我缠”。这小伙子毕竟没有庄周的觉悟,能够主动放弃。可怜的蝉,才离虎穴,又入狼巢,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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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逮到的结局就是殒命。“欲翻飞而逾滞兮,知性命之长捐。委厥体于膳夫。归炎炭而就燔”,蝉虽不食人间烟火,却最终命丧人间烟火,成为盘中美味,着实可悲。不过,话说蝉作为一种高蛋白的食物,且兼具药用价值,其被食用的历史十分悠久,早在《礼记·内则》中,“蜩”(蝉)和“范”(蜂)已经位列古人食谱。《庄子·达生》记载道:“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承蜩就是以竿取蝉,可见在那时,竹竿粘蝉早已成为流行的捕捉方法。不仅如此,老先生还基于丰富的捕捉经验,悟出了一门形而上的专业学问:“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以致孔子也十分感慨其专注之精神。而《蝉赋》中,火烤的这种吃法,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菹绿》中也有类似的记载:“蝉脯菹法:搥之,火炙令熟,细擘,下酢。”舍此之外,还有蒸食、汤食等多种吃法,不一而足,真不愧是吃货辈出的国度。

吃归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吃货的幸福是建立在被吃者的痛苦之上的。身为食物链底端的蝉,没有办法去主导自己的命运,一生都处在被害的恐惧之中。就算万幸不被吃掉,蝉的自然寿命也是短暂的,仍然逃不过秋冬寒气的摧残,正如赋文中所云:“秋霜纷以宵下,晨风烈其过庭。气惨怛而薄躯,足攀木而失茎。吟嘶哑以沮败,状枯槁以丧形。”最后以“乱曰”总结陈辞:“诗叹鸣蜩,声嘒嘒兮。盛阳则来,太阴逝兮。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古人咏蝉,在《诗经》中已多见之,蝉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其志行高洁,堪比伯夷,而汉代侍从官也戴蝉冠以寓其洁操。作者何尝不是通过篇末明志,暗示自己身为臣子,并无异心呢?只是,纵然心如日月,与世无争,却始终难逃被迫害的命运,天下虽大,却容不下一只自适其适的鸣蝉。不知子建郁郁而终之际,是否也会如后世刘子鸾那样感慨一句:“愿身不复生王家。”(《宋书·孝武十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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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以蝉为题作赋的,不是曹植,在他之前,东汉的班昭、蔡邕都写过,但班、蔡二人更多是对蝉进行简短客观的描述,并未像曹植一样赋予蝉高洁的品性。其后的傅玄在创作时倒是继承了曹植赋蝉的特色,而陆云的《寒蝉赋》更是参照鸡之五德,为寒蝉也梳理出了清、廉、俭、信、容等五德,称其为至德之虫,文曰:“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历代咏蝉之赋至少有数十篇之多,诗词更甚,名句如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的“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陆游的“世间最是蝉堪恨,送尽行人更送秋”等等,不一而足,历来脍炙人口。笔者从前亦写有一首《闻蝉即感》:


高树浓荫起沸鸣,

海天处处响回声。

行人知向谁边去,

世事蜩螗不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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