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副著名的对联,一副是被称为中华第一联、后蜀孟昶所写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另一副是《红楼梦》中贾府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很多联家认为这两副联是合掌联,因为上联和下联一些用词雷同,整体上意思也差不多。
按对联的要求,这两副联确实有合掌之嫌。但这两副联不是普通的对联,即使合掌,也有其曲折的故事和存在的理由。
先看孟昶的中华第一联:
新年纳余庆;
嘉节号长春。
从字面上看,新年与嘉节同指元日,合掌无疑。余庆出自《易·坤·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指先人的遗泽。从现实来讲,余庆是先人遗留,长春为光阴赋予,二者实为一义。最奇怪的是“纳”字,纳有二义,一是收进来;二是接受,如纳降。如果承先人的遗泽,用“纳”字显然不是最佳。我查了从三国曹植的“积善有馀庆,荣枯立可须。”到晚清丘逢甲的“以寺名厥名,至今留馀庆。”二百多首动词后有“余庆”的诗句,用“纳”字的仅此一句。(孟昶联在全唐诗中作“桃符诗”收入)这副联不但上下联合掌,下联的本句也合掌,一个号字,把嘉节与长春弄成同义了,好比说“过年叫作春节”。
如果不研究这副对联产生的时代背景,还真难搞清楚其真正含义。
这副联作于宋乾德二年(964)除夕,时北宋大军已围困了后蜀都城,次年正月十一日,蜀主孟昶出降,后蜀灭亡。试想,兵临城下危在旦夕,国家生死存亡之际,皇帝却还想着一副春联工还是不工,叫大臣写还是自己写,似乎有点不正常。根据北宋初年人黄休复的《茅亭客话》、秦再思的《洛中记异录》、张唐英《蜀祷杌》及元朝修的《宋史》等著作记载,“……至是,吕公名余庆,太祖皇帝诞圣节号长春,天垂地接,先兆皎然。”“蜀平,朝廷以吕余庆知成都,而长春乃太祖诞节名也,其符合如此。”“以其年正月十一日降,太祖命吕余庆知成都府,而‘长春’乃圣节名也。”
简单地讲,就是宋太祖于建隆元年(公元960年)登基,四年后,命大将王全斌率五万宋兵攻打蜀国,仅六十六天灭蜀,孟昶投降。朝廷派吕余庆任成都知府。联中的两个名词甚为关键。
一个是“余庆”,字面上可解为先祖遗泽,又可解为吕余庆。“纳余庆”意思很清楚,新年就要接受吕余庆治理成都了。
另一个是“长春”,我们查找古籍,从来没有将春节(元日)称为长春节的,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长春节,即宋太祖的生日二月十六日,定名为“长春节”,即所谓“圣节”或“诞节”。
对此,《宋史•志第六十五礼十五》记载:“建隆元年,群臣请以二月十六日为长春节。”宋太祖时期的诗人刘兼还写了一首《长春节》的七律,有句:“圣朝佳节遇长春,跪捧金炉祝又焚。”攻打后蜀的大将王全斌,曾在宋太祖面前夸口:打下后蜀给太祖“长春节”献礼。
说幸寅逊撰联不工,也没有道理。幸寅逊是翰林学士,史书说他“性颖悟,善属文,尝与修《前蜀书》。亦能诗。”写一副春联应是手到擒来,只因不合孟昶之意,所以孟亲自写了这副表明投降意愿的春联(桃符诗),传递了愿开门纳降的本意。回过头来,再看这副联,就不觉得合掌了。
新年愿接受吕余庆来治理成都;(新年纳余庆)
美好的节日是宋太祖的长春节。(嘉节号长春)
另一副是《红楼梦》中的对联。第五回贾宝玉到秦可卿府上去,先是看到了一幅《燃藜图》,宝玉“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宝玉“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一幅图已然倒了宝玉的胃口,这副对联更是引起他极大的反感。作者曹雪芹安排了这个情节,其用意深奥。
本人不敢说曹雪芹这副联水平差。几年前也有人提出红楼梦中的诗词并非都是精品,有人出来解释诗词均是度身定制,不可能让薛蹯一类人吟出雅致的诗句来,他只能喷出“绣房钻出大马猴”。所以我这里评这副联与曹雪芹水平无干,而是小说情节和塑造人物故事需要。该雅的雅,该俗的俗。
从文字上看,世事指世上的事,也指人情世故。人情,人的感情,世事中包含了人情。从整联来看,世事和人情就是讲的人情世故。洞明,透彻地了解;练达,阅历丰富,通晓世故人情。学问和文章基本近义或同义,狭义的文章指写作的作品,广义的文章,也包含“学问”“奥秘”等意思。
由此,从整联来看,上下联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即懂得人情世故,就是学问。这与张作霖粗俗的表达同理:“江湖就是人情世故,能应付就不易,全懂更不可能。”
宝玉既不喜这环境,换一个场所,上挂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挂着秦少游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
红楼梦在运用造境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用两处不同的图、联即把贾宝玉的性格写得入木三分。
为什么曹雪芹要安排这个细节,用贾宝玉极度反感的《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来渲染环境氛围?贾宝玉具有叛逆性格,更是性情中人,偏偏生活在讲究人情世故的封建大家庭中,红楼梦中用一副合掌联来渲染环境,因为这里除了人情世故还是人情世故,贾宝玉“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虽然这里“室宇精美,铺陈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