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联对,是楹联创作的主要表达手段。通过对音节与语义的对立统一,创造超越有形字面的无限之衍生意义。同样达到诗意人生的效果。声音的错综排列和意象的兀立不群;反常合道,既是其编码的主要手段,又是其释义的最终归宿。本文从家/国、身/心、情/意三个视阈,阐释楹联语码的构成及表达效果。特别在网络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回眸中华诗词楹联这些传统文化的精粹,对重构民族自信、传承中华文脉及吸收和发展民族文化的精华,以活跃广大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都是颇有益处的。
[关键词] 楹联 文化传承 诗意人生
联对,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表达手段。世间万物,既各得其所,又连辔而行;对立统一,是其主要的存在与主要的运行方式。信息的编码,也是在联/对的默吟领会中予以解析与扩增的。当联对从格律诗词中挣脱而出,第一次被五代后蜀国君孟昶以楹符的形式固定于门楣两侧之时,“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即超越一般祝颂福祉的范畴,在属于汉语的平仄互换中,传达一种对所述事物的别样感受——通过对音节与语义的对立统一,创造超越有形字面的无限之衍生意义。同样达到诗意人生的效果。之后不过百年,北宋名相王安石的《元日》中所描写的:“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里的桃符,已经不仅是语言的游戏,更承载了送旧迎新的美好祝愿。元代书画大家赴孟頫的美联:
龙涧风回万壑松涛连海气;
鹫峰云散千年桂月映湖光。
“龙”、“鹫”的雄健与“万壑松涛”、“千年桂月”的瑰奇,使所联辔的江河湖海蓦然升腾一种新的意象。背景的顺向置换,使贯常的事物顿发新意;即便是无聊的人生,因之而赋予难以言表的无限寄寓和希望;诗意的腾升,固然与对象化的审美效果有关,而以“联对”为核心的楹联,只有在有限的篇幅里,“螺蛳壳里作道场”,张扬一种属于联对的独立个性:声音的错综排列和意象的兀立不群;反常合道,既是其编码的主要手段,又是其释义的最终归宿。人生的庸常而有限,又无不企盼各种潜隐的超凡而无限。只有插上想象奋飞的翅膀,方能实现对凡俗而庸常生活的审美超越。当下中国,正在以超越任何一个时代的速度迅猛发展,这一点亦像或蹚跶或缠绵或幽微的楹联,联对一派崭新的家国和人生的大气象。
一、家/国
家国意识,与楹联一样,是属于中国的。无论是《礼记》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文理想,还是《岳阳楼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任担当,抑或是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忠诚执着。家国意识之于中国的仁人志士不只是摄人心魄的文字书写,更近乎你我内心之中的精神家园。那种与国家民族休戚与共的壮怀,那种以百姓之心为我心、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来自那个叫做“家”的人生一开始的地方。《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家是国的基础,国是家的延伸。在中国人的精神谱系里,国家与家庭、社会与个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世事沧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梦中飞。
——梁启超
作为启蒙思想者和文章大师,梁任公于此联中并未明写家与国及其相互关系。然,其联的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正因闲看沧海桑田,指评江海山岳,方使一介文人以澹定心胸,尽揽天下——因为他有飞翔之梦,郁勃之情,并将物事、人情囊括于一。以“小我”之视角,寄寓“大我”之深情。视野开阔,下笔华彩,成就一代名联。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趋避之。
——林则徐
对任何一名个体而言,“生死”与“祸福”,无疑是“一个重要问题”。但在天朝钦差和封疆大吏那里,个人的命运乖顺、生死祸福无不以“国家”为重,为取舍标准。如果有利于国家可以生死相许,怎能轻言祸兮福兮而趋避于它呢?此联的“苟”、“岂”、“以”、“之”等文言辞汇运用得恰切而娴熟,有利于烘托爱国志士的无私无畏和凛然正气。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仭,无欲则刚。
——林则徐
同样是畅抒家国情怀的林则徐,有此乃有彼,将个人的胸襟与欲求一旦结合于他人和国家乃至天下之大我,方能如百川归海,千仞雄峙,以实现人生之“大”、性格之“刚”。擅用虚词,是林氏楹联之特色;古色古香的楹联作品或更能保持此类艺术形式的纯真度与新鲜感。
楹联之核心当是“语”与“义”的联对。以“对”为形,以“联”为要。讲究平仄联律的“合对”为手段,提升联意的“应对”方为目的。且赏下联中之家国意识:
不难治水,不易治心,当以清风匡正气;
勿重执权,勿轻执法,还将黑面奉丹忱。
——徐俊杰
此为楹联名家徐俊杰的一副应征河南开封“清风杯”征联活动并荣膺一等奖的作品。上联的“难”“易”与下联的“重”“轻”皆用否定词限定,来表明“治水”、“治心”与“执权”、“执法”的辩证关系。上联易懂,下联难明。然而,当你一旦辨清“权”与“法”之关系时,便会恍然大悟。而又用“清风”实写,“黑面”虚拟(包拯),使其古典意象之“奉丹忱”与现代热词之“匡正气”前后呼应,一气呵成。
吾之谓“家国意识”,并非简单理解为家与国之协同或辨证关系。更重要的则是,浩淼纤微之有限个体与更广袤时空之无限群体的情感联系及正向归宿,培养了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至纯至善之“大我”情怀。再看另一名作:
天下通州有二,数十里濠河,风骚独领;
人间胜境无双,润一城景色,锦绣大成。
——叶炳如
我国古有南北二通州之说。北通州在京畿要塞,而南通州便是多情作者的故乡,被称为沪上北大门的南通。“通州有二”与“胜境无双”,前者叙述,后考赞誉;一驰一张,目的则是烘托来者。有趣的是下联之“润”字,明显承上联“濠河”(南通的母亲河)之谓。用心良苦,妙用天成。
二、身/心
身/心,则是独立的个体人作为物质存在的有机构成。但在中国自我伦理的范畴中,自我之“心”,是作为被“身”独立出来的抽象世界。“人为物累,心为形役”的意思是:人为了物质利益所累,心神被庸常生活、功名利禄所驱使,受到形体的奴役。人为了活着或为了活得更好,干一些不愿意干,又不得不干的事。原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让心神为形体所役使。原意是本心不愿出仕,但为了免于饥寒,违背本心做了官。
人类的痛苦或源于此——身心两分。疏导此痛苦的惟一渠道便是“身心合一”。用周作人《人的文学》中的话说,就是“有灵魂的生活”。这就需要修身。修身,简单地说,就是修身养性。使自己的心境修为在常人之上,而不单单是掌握一技之长。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但此超越式的高境界,在属人的生活现实中,是很难实现的。这样,便导致宗教式的“去执”,即“放弃”(某些东西)的理念便因而诞生。
人生哪能多如意;
万事只求半称心。
——杭州灵隐寺联
下联之“半”,便是劝喻式地教导世人虽身立俗尘,却有所放弃,从而达到滤除执念,解心于疲的效果。这种劝喻,无疑包含着“无不为”的消极因素。却亦不可否认其间也包蕴着惩恶扬善的积极因素——所谓“称心如意”与否?其本身就含有对邪正善恶的社会批判。且看下联:
桥下清溪,看你浊时有几久;
亭前大路,劝君邪径莫须行。
—— 景区联
“浊时”、“邪径”皆属“清溪”与“大路”的反常现象,抛开布景置形的策略之外,“有几久”的预测、“莫须行”的劝喻,便对观赏者抑或参与者有了精神上的抚慰与心灵上的顿悟——在联对语境的对象化审美过程中,致力达到身心的(暂时)平衡。
寺庙、景区、店家等我们所谓之的“打卡地”,则更多成为联家热情创作的场所。尤为寺院,各处庑廊庙宇所镌刻悬挂的长短联作,是诸多善男信女与众游客驻足仰诵默读的对象。且赏下面颇为著名的“醒世”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
——弥勒佛造像联
凡俗之人需要“狮吼”、需要“棒喝”、需要“灌顶”,或在于此。这是绝对之解脱或超越吗?大概亦不是。如是的话,要“难容”,要“可笑”干吗呢?不过以“去执”一物,去降“名利”一物罢了。
在山得味,入水浮香,持盏人皆生雅韵;
写意谭禅,随心悟道,登堂客自远尘嚣。
——徐俊杰
此乃咏茶并膺全国一等奖的应征联。此联对之妙趣处,在于上下联后分句可具两种“断句”。既可“持盏/人皆生雅趣”,“登堂/客自远尘嚣”,强调“生雅趣”与“远尘嚣”之对象;也可“持盏人/皆生雅趣”,“登堂客/自远尘嚣”,倚重“持盏”与“登堂”之效果。此联放而有收,雅而彰志——与作者拟古语言的深厚涵养有关,比如“谭禅”中“谭”之运用,即为一例。在稍感“陌生化”的接受氛围中,体验另种话语境界。
学子慕风流,作赋吟诗,常效潘江陆海;
骚人崇典范,操觚染翰,犹宗柳骨颜筋。
——顾焕清
这是一副镌刻于著名书院的门联。学子“作赋吟诗”,骚人“操觚染翰”
;前者常效的对象是晋代太康年间的两位文学家潘岳和陆机,后者犹宗的书法大家是唐代的柳公权和颜真卿。联律严谨、联意恣肆。在绵密之叙述中,体现一种潜隐于联序之中那排山倒海般的文化推演和如数家珍般的书卷气息。不由不使人反复吟哦,过目难忘。
三、情/意
联对的成品——楹联,属较强的时间艺术。此谓之于:创作快、鉴赏快、稽留快。短时间的创作和短时间的鉴赏是同步的;鉴赏的过程也就是再创作的过程,每位接受者的鉴赏侧重与鉴赏结论各不相同。同时在脑海稽留的时间也较短;好的楹联作品只有在多次重复的鉴赏活动中,方能留下深刻印象。因此,好的作品,须有较为鲜活与鲜明的情、意色彩,方能长驻接受者的记忆系统,以尽可能延长绝妙佳联对视觉的冲击力和对个体接受者的稽留时间。诚然,“情满于江”,方能“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创作者内心之情真,才有可能在浓郁感情之助推下,实现联对或高古、或壮阔、或旷远、或闳达、或通脱、或婉曲、或参悟等人生意境之再现、开阖、渲染等等之效果。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毛泽东《七律·送瘟神其二》
上句虽不是楹联,却是完整联对形式的诗中佳句。尤为“随心”、“着意”这样的点睛之笔,将人与大自然之犹酣鏊战并胜于昊天的豪迈气派,表现得备至且随意、自然。
有情方有意。情为动力,意为渲染。情/意交媾,境界叠出。看来,联家的优质人格与充沛的艺术精神同等重要。
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撼;
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
——苏轼
此等豪迈的联意,与东坡“定风波”中的不羁个性是一致的;与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辨证思维也是一致的。诗家同联家,其艺术人格中所包蕴的睿智、宽厚和良善,都能在方寸之处,展现出独有的精神魅力。
袖中笼花,小子暗藏春色;
堂前悬镜,大人明察秋毫。
——梁启超
这是相传梁任公儿时与其父的应对联。梁父有次挈小儿赴宴,少年任公淘气摘了主人园内之花。乃父吟上联讽喻之,小儿奉花而巧对下联。其间“小子”、“大人”的称谓,使小插曲付之一笑。出句之机智,对句之坦荡,且均不失之文雅。成为联坛佳话。
同样擅写寺院警策联的储长林,能够在肃静庄严和谨持中氤氲一种祥和霭然的绵绵气息。他的楹联创作颇具风格的多样性。最新写了一副“2021年与夫人同获中共中央在党50年纪念章联”,体现了他以一位忠诚的老同志那昂扬向上而真挚的情感:
比翼连枝,逢华诞百年,双获证章添喜庆;
修身励志,续家风五秩,长持睌节壮情怀。
——储长林
朴素自然地联对出比翼/修身、百年/五秩、证章/晚节,荣获“在党50年荣誉勋章”的同时,将党与个人、爱情与追求、荣誉与自励的辨证关系,阐释得形象、生动而感人。是一副虽平和却不失纯真,读来朗朗上口、音节响亮的自叙佳联。
当下联界,动辄长联。文化内涵虽丰,实用效果却难尽人意。其实,不少精致简明,寓义显豁的短联,同样能写出绘景状物之人生大气象。
临风披晓月;
抱石镇江涛。
——陶汉清
这是一副水利博物馆的门联。自然且用拟人修辞,以突出披风戴月的水状及治理的艰辛。明快的风格,总能使人上口动心,尽快进入联对所设定的独特而饶有兴味的情境之中。“石”对“风”,“涛”对“月”,类而互证,回环往复,谨严却不失流畅。
楹联源于古诗,却不同于古诗。因其“对”,须保证平仄规定好了的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语言特效;又因其“对”,须在联意的辗转、隐晦、曲折、俊健、优雅、显豁、顿悟,乃至惊悚、奇幻等属于联对的独有个性上下大功夫。总之,出/对联句,只有巧妙而神奇地将双方“联”为一体,方能展现一种既不同于诗词,又不同于其他任何形式的人生意象。在当今万众喧嚣而纷繁的网络社会,由“联对”所构成的精妙楹联,可谓是慰藉骚动灵魂的一方绿洲。
作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导。兼中国文章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中国阅读学研究会理事,南通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南通市楹联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