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是魏晋名士,主要生活于曹魏时期。其父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而侄子阮咸则与他同列“竹林七贤”,并称“大小阮”。阮籍博览群书,才华横溢,且长得容貌魁伟,一表人材,生性不羁,追求真我,但也懂得适时隐忍,喜怒不形于色,所以他在那个“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时代得以幸存下来。阮籍做事惯于全身心投入,看书也好,游山玩水也罢,总能沉醉其中,自得其乐,尤喜庄老之学,弹琴长啸,喝酒作诗,无所不能。
他本来也是胸怀大志,怎奈魏晋之际,政局多变,为求自保,不得不酒隐人间。论喝酒,他倒真喝出了一般人达不到的境界。权臣司马昭为了笼络人心,曾想纳阮籍之女为儿媳妇,结果他连醉六十天,让来人根本说不上话,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钟会也三番五次问他对时事的看法,本想因言以治罪,阮籍同样借醉得免。听说步兵厨营人酿得一手好酒,且藏酒甚丰,阮籍主动谋职步兵校尉,天天酩酊大醉。更夸张的是,生性至孝的他,母亲去世时,正与人下棋,他坚持要与对弈者下完,然后一口气喝了二斗酒,一声哀号,吐出几升老血。及至下葬之际,又喝了二斗酒,又是摧肝捣肺的一声哀号,又吐了几升老血,把自己搞得哀毁骨立,直教闻者伤心,见者垂泪。想来喝酒也是需要天赋的,阮籍体内的解酒酶一定很发达,否则,这么个喝法,早把自己给喝死了。
虽然不拘礼教,放浪形骸,但阮籍心思其实十分缜密,大是大非问题上,他清醒得很,所以平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晋书》),让人抓不住他的把柄。他也先后担任过尚书郎、参军、关内侯、散骑常侍、东平相,乃至大将军从事中郎之类的官,但无论是他勉强应召、被迫出仕也好,刻意酗酒、称病辞职也罢,都无非是为了避开权力的风暴眼,不违本心,远祸全身。他内心很憋屈,充满矛盾、痛苦与悲愤,只能通过喝酒、弹琴、作诗、长啸等方式来解压释怀。他蔑视礼法,对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而对雅如嵇康者,则见以青眼,这何尝不是对道貌岸然的统治阶层的有力讽刺?一句“礼岂为我设邪”可谓看透了当时礼教的虚伪本质。他的种种看似荒唐之举,比如独自驾车,信马由缰,途穷之际,痛哭而返;或者醉卧当垆卖酒的邻家少妇身边,彼此不嫌;又或放声长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其实也正是他“外坦荡而内淳至”的赤子本色之体现。
《首阳山赋》是阮籍的一篇辞赋佳作,据赋前小序交代,赋文创作于正元元年(254年),当时他正担任大将军司马师的从事郎中。这一年堪称多事之秋,先是中书令李丰联合几位官员试图发动政变,废除司马师而改立夏侯玄为大将军,可惜事败,数人皆被司马师诛杀并夷三族。继而张皇后被废,皇帝曹芳也被废为齐王,高贵乡公曹髦被立为傀儡皇帝,改年号嘉平为正元,司马氏大权独揽,而曹氏政权已风雨飘摇,接近尾声。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阮籍写下了此赋。至于首阳山到底在哪里,历来有不同的说法,甘肃说、陕西说、河北说、山东说、河南说、山西说等等,似皆各有所据。有学者结合史实及汉魏以来众多名士所作的首阳山诗文,根据里面描述的首阳山地理环境与方位综合考量,认为河南偃师的首阳山才是真正的伯夷、叔齐饿死之地。毫无疑问,阮籍赋中所说的首阳山,也是指此,彼时,他正在洛阳的大将军府任职,能够于南墙下北望的,舍此无他。
赋文开篇写道:“在兹年之末岁兮,端旬首而重阴。风飘回以曲至兮,雨旋转而瀸襟。蟋蟀鸣乎东房兮,鶗鴂号乎西林。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
在岁末某月上旬一个风雨飘摇的傍晚,蟋蟀鸣叫,杜鹃哀啼,凛冬将至,众芳摇落。寥寥数句,可谓因境起心,情景交融。这也是对当时险恶政治环境的影射。作者身披系带断绝的蓑衣出门,一边遐想一边叹息,想要将自己的衣冠整顿一下吧,却遭到众人的嘲笑,这让他内心又平添了几分举世无俦的孤寂。身怀高洁的他终究还是羞与众人为伍,选择了遗世独立的姿态。他抬头远眺首阳山,看到了虽然茂盛却东倒西歪的树丛,这不正是凡夫俗子的丑行媚态么?“下崎岖而无薄兮,上洞彻而无依。凤翔过而不集兮,鸣枭群而并栖”,首阳山的景色在作者眼中一点都不美好,崎岖不平,土石裸露,因为没有嘉木,凤凰飞过也不会选择栖息,只有成群的枭鸟聚集,足见生存环境的恶劣,这不正是作者身处的那个社会时代的真实写照吗?
接下来,作者对伯夷、叔齐的评论也是大胆而一针见血的。“飏遥逝而远去兮,二老穷而来归。实囚轧而处斯兮,焉暇豫而敢诽?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凤凰高飞后,只剩伯夷、叔齐二人穷途末路来投奔,想想你二人本是商臣,为了避纣才来投奔西伯,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又要阻止武王伐纣,阻止不成,竟不食周粟,采薇而饿死,这仁义的观念何以如此矛盾?“肆寿夭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你们不顾死活,一味追求后世清誉,贱生而贵名,从道家的角度而言,何尝不是“烈士殉名”的功利之举呢?看看古贤对你们的赞美,真那么值得羡慕吗?如果说道之所往在于清虚静默,不求闻达,那又何必作歌以自显其贤呢?与其激愤发声,倒不如致虚守静的好。赋文末句不止是对夷齐二人的品评,也是作者以此自勉啊!
伯夷、叔齐确如孔子所言,不念旧恶,但它真的可取吗?值得商榷。好比同样是报怨,世人多认为一定要以德报怨,或者以直报怨,抑或以怨报怨,其实都失之以偏,其实采取什么样的报怨方式,是需要因时、因地、因事、因人而异的。对那些后果轻微的无心之过,不妨大肚包容,而对那种蓄意而为的犯罪行为,则必须严惩,过多的宽容就是在纵容,对恶人的仁慈,就是对善良的残忍。道德仁义是一种自律,适用于志行高尚的人,当一个人无法做到自律时,空谈道德仁义已没有任何作用,那就只能通过强制性的他律来进行约束。微子、箕子和比干,这殷末三仁的下场不就可以说明问题么?笔者曾作诗云:“箕子佯狂微子隐,三贤异路不违仁。只怜德义多愚弱,无碍昏君尽害臣。”夷齐固然有其高风亮节之处,比如谦让王位,但不食周粟的逻辑是有问题的。既然已是周朝的天下,粟固然是周粟,首阳山上的一草一木不也都属于周吗?土是周土,木是周木,水是周水,薇也是周薇,连空气都是周的,若按此洁癖,何必再采薇而食,直接消失得了。其实二人要做的,只是不仕周朝,不食俸禄即可。对此,笔者亦曾有诗咏及二人云:“常棣相谦确是贤,惜君迂腐实堪怜。果言害义餐周粟,何必采薇共戴天?”
至于夷齐二人反对的以暴易暴,同样要辩证看待。纵观历史,从黄帝时代就早已经开启了武力争夺天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局面。后世炎黄子孙大都“子承父业”,沿袭了暴力夺权的思维惯性和建国模式。即便所谓的“禅让制”,充其量也只是带有世袭色彩的“内禅”。按照司马迁的说法,“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也就是说,帝位传来传去,也无非是在黄帝的同姓血族之中流转,子贤则传子,子不贤则于同族之中择其最贤明者立之。至于尧舜禅让,不仅孟、荀、韩非等多有质疑,梁启超更是撰有《尧舜为中国中央君权滥觞考》一文。在他看来,自黄帝至大禹,是“豪族帝政”时期,等到大禹凭借治水大功而震慑天下,君权已趋雄强,“禹传子,家天下”的君主世袭制格局自然顺势拉开了帷幕。一如笔者从前诗云:“尧传虞舜舜传禹,舜让丹朱禹让均。世袭诚无萌蘖者,如何两帝力辞身?”至于三代以下,朝代更迭,更是罕有不通过武力或者以暴力为基础相要挟来进行夺权的。归根结底,后天人性多欲,本兼善恶,世俗社会,纯粹道德不足以治世,自律与他律,相辅相成,黄老之学所主张的“刑德并用”,或许才是最对治于大众人性的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