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写作没有自己的领地,是在经过考虑过后得出的结论,那对联,也许古代那些联家们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玩意还需要考虑吗?我写诗,老祖宗说了“小子何莫学夫诗?”我填词,词还是诗余。那对联呢?
诗人写诗往往是很自信很自豪的:一方面有先贤圣人的话在那供着;另一方面,诗本身就是一种很有感染力的文体。诗人作品里提到其他诗人的不在少数,古代的诗人向古代的古代的诗人致敬的作品不胜枚举。比如李白,曹植写了《白马篇》《野田黄雀行》,李白就写了一样名字的《白马篇》《野田黄雀行》。除了暗恋之外,李白还有像“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这样公开表白的,还有像“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样被人横刀夺爱愤愤不平的。
李白有这么多偶像,同时也不缺少粉丝,比如杜甫:《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天末忆李白》《赠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梦李白》,真是天天想,夜夜想。可惜李白对他似乎不感冒,因为李白可能爱的是孟浩然,是了,小学生都知道,《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诗既如此,词亦有焉。同时代的比如龙洲道人刘过表白辛弃疾:“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后代词人夸前代偶像,有时候还比较矫情,比如西樵山人王士禄表白苏轼的时候,顺手带上了两个垫背的:“黄九秦七虽能,那如坡老,豪气尤堪掬。”山谷少游可能在垫背方面比较有心得,于是浙西词派扛把子、小长芦钓鱼师朱彝尊写词的时候也带上了他们:“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
此外,诗词中化用前人句子,让写诗词的自豪感进一步提升;诗派之间、词派之间的各种掐架,又很符合吃瓜群众看热闹的心理。总之,这些情况,一定程度上都给诗词自身的宣传带来了积极作用。
而对联,作为一个写联的人,相信不会有什么值得自豪的。记得当初我刚刚接触对联,在和一位当代成名已久的联家谈论如何学习对联的时候,他直接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你是富二代吗?你搞这些没用的干嘛?对联又不当吃不当喝的。
清民时代我所见过的对联,似乎是没有明确偶像情怀的,相互酬赠的不少,但没有把以往联家当成一回事写进自己对联的。
对联里化用诗句、词句,甚至集原句的都不少,但是说哪副对联有另一副对联的影子,这个我倒没留意。
至于流派、掐架,联人可能觉得,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得。
清代个人专辑收录对联最多的(326副),是薛时雨的《藤香馆小品》。我们来看看作者自己怎么说的:
楹联小道也,酬应之作,无当学问。友人杨晓岚文学代为掇拾。敝帚不自珍而人珍之,可感亦可愧。已掇拾既多,粗为编次,列入《藤香馆小品》,丁丑长夏醉歌叟识。
这篇序言,首先,它很短,是的,几句话就说清楚的事没必要长篇大论;其次,他自己表示不当回事:“楹联小道也”、“无当学问”;再次,他点出了一个楹联之所以能够流传的重要原因:“敝帚不自珍而人珍之”,一般古代联家鲜有自编自导自演的,往往都是别人给收集;最后,再次从名称上表现这个文体不足为道:“小品”。
编纂他人对联,集大成者梁章钜在《楹联丛话》中也显得很谦虚,他表达了对楹联这个文体不被重视的叹息:“作者渐夥,而传者甚稀,良由无荟萃成书者,任其零落湮沉,殊可慨惜!”继而低调地表达了成书目的:“方之禁扁,似稍扩其成规;比诸句图,亦别开生面云尔。”
当然联家里也有比较自信的,比如赵曾望,此君在自己的书里每回提到自己写的对联都要自吹自擂一番,这在联书里算是比较另类的了。但是在提到楹联的时候,他的态度同样是相当低调:“经史道大,不在书名立异,况楹联詹詹小道,奚不可援以为例哉?”
应该说,是联人自己的低调造成了楹联这门学问的相对沉默。博大精深的楹联文化,竟然在各种版本的考研中国文学史里都没有,这是作为一名野生对联爱好者的我所不能接受的。
所幸的是,有此愤慨的不止我一个人,而将这份愤慨转化为动力并付诸行动的,有一位老先生,将其毕生搜罗所见的联书汇编成集,即最近出版的《往昔联书经验录》是也。
……但是,新中国后数十种古代文学史,有的连民歌俚语都有一席之地,却没有一种书提到了对联,没有对联的地位,使得对联文学艺术仍处于知者不多、懂者甚少,被置于文学艺术殿堂之外的不正常、不工整情况。
……对于昔日对联书籍,则更是倾心努力搜寻,几十年来,乃有480种(含部分一人多种者)建国前的对联专著经过查阅搜存。它们好比繁星闪烁于书库夜空,犹似风帆出现在历史长河,每见一册一种,总为之心花怒放,激动欢欣。
看到这里,可能有吃瓜群众跃跃欲试了,这书在哪买?我有钱,快告诉我!且慢且慢,搞清楚,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对联入门的书籍,如果你连我前面提到的薛时雨、梁章钜、赵曾望是谁,他们的对联都没看过的话,这本书拿回去估计也就在你书架上吃灰了。
这本书,除了“基于反应展现对联文学繁盛的发展面貌,以期引起更多世人的高度重视,争取对联文学在文学界应有的地位”以外,我觉得还有个前人未曾注意的意义在于,书中所举的序言和跋言,正是联人自我认知的表现——他们是怎么看待自己写的对联、怎么看待别人写的对联的:一般而言,都是自视甚轻、而对他人不吝赞赏,诚如薛时雨所言:“敝帚不自珍而人珍之”。
《晋书·文苑列传》中提到张翰的一则轶事:翰任心自适,不求当世。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时人贵其旷达。
《宋史·林逋传》中对于这位隐士有一段描述: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浃峭特,多奇句。既就稿,辄弃之。或谓:“何不录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哉!”然好事者往往窃记之,今所传尚三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