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竟清法师为圣源寺撰联,已经是去年初冬的事情了。寒来暑往,已是初夏,没成想竟拖延了半年之久。拖延怠慢,总是惭愧的事。不敢以不敏辞,谨撰为联语五副,以质于贤达。
大理是“佛教之齐鲁”、南方丝路上的六朝古都、旅行者的天堂、漂泊者的乌托邦。想要了解大理的过去,不能跳过的书籍是《白国因由》。想要了解大理的文化,不能忽略的碑刻是《山花碑》。想要了解大理的信仰,则不能绕开观音。而这三者,都与点苍山五台峰下的一座古寺紧密关联,这便是圣源寺。
圣源寺,一名圣元寺,坐落在大理喜洲庆洞庄。其旁是白族本主庙中的“朝廷”——“神都”,又叫建国神宫。建国与圣源并列,很容易让人想起南诏时的“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据现藏日本京都有邻馆的《南诏中兴国史画卷》记载,中兴皇帝因“未知何圣为始”,想要“遍求圣化”,“诘问圣原”,于是大臣们依照史料和见闻,描画“圣教初入邦国之原”,叙述了观音七化的故事。因圣(佛)教为阿嵯耶观音传入,且阿嵯耶观音帮助建立南诏国,故号之曰“建国圣源”。
在《白国因由》里,“观音七化”的故事演化为“观音十八化”。《白国因由》是圣源寺住持寂裕从白语《白古通记》选译为汉文的,清代康熙四十五年刊刻行世。《白国因由》在描绘观音十八化的过程中,叙述了南诏、大理等朝建国之因由。据《白国因由》所说,阿育王封仲子骠信苴于白国大理。到了隋末唐初,骠信苴的后世已经衰弱,大理被罗刹占据,人民苦不堪言。观音菩萨便化作梵僧,在圣源寺前化现说法。接着降伏罗刹,授记细奴罗建立南诏国。离别时曾“自雕我像”于圣源寺。南诏灭亡以后,观音又帮助段思平建立大理国。当年读罢《白国因由》,曾作诗一首,颔联可抽出作第一副对联,写给《白国因由》:
老僧广译民家语,
大士重宣梵呗音。
《山花碑》则是圣源寺的另一重器。此碑刻石于明景泰元年,原立圣源寺观音阁,现存大理市博物馆。作者杨黼,号桂楼,事迹见《明史·隐逸传》。杨黼出生于贵族世家,祖上“世世显荣”。洪武十五年,明军攻入大理,大理政权彻底覆灭。社会结构发生改变,杨黼家境也跟着沦落。然而他安贫乐道,终身隐逸。他的家族是圣源寺的大檀越,在唐时与姻亲张明景乐创立了圣源寺的西山兰若,子孙不断进行修葺。
《山花碑》的碑文是一首用汉字记白语书写而成的山花体词,五百多年来引发了无数人对妙香国自然风光和人文风化的遐思,是一首十分耐人寻味,需要细细品读的名篇。《山花碑》分二十阕。第一到八阕歌颂苍洱之间的自然风光。第九到十七阕展现妙香佛国独具特色的人文风化,爵禄与修行并不冲突,出世与入世不相矛盾。第十八到二十阕则主要表达作者的豁达情怀。前文所构筑的和谐美丽的苍洱之境,独树一帜的佛国天堂,顷刻间“漂散成地狱”,从中分明能感受到作者对旧王朝的眷恋和对明初社会变迁的浩叹。特别是第十八阕,在前文的强烈对比之下,字字含泪,句句痛心。不过作者并没有过多的执着在这样的消极情绪之中,他以超然的态度说明万物皆是假相,暗含着不必执着于外物,要学会放下以获得心灵解脱的道理,从而使全词的主旨上升到“空”的境界。他在最后说知音难觅,“杨黼我★(左舌右拿)空对空,寄天涯地角”。
至此当有第二副对联,为《山花碑》而写,所谓(“国”和下文“白”皆为入声字):
空对山河怀故国,
忍将心事寄天涯。
凡事有因有果,《涅槃经》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前世之业因,佛教称为前业。白国因由之事,莫不由前业而定。比如,观音之所以会来大理建国,据《白国因由》所说,是因为“释迦如来为法勇菩萨时,观音为常提菩萨时,在此地修行。常提菩萨求法殷勤,法勇菩萨将无上菩提心宗在此尽传。”以至寂裕译刻《白国因由》,想也是有前业的。杨黼应是明白这道理的。故能豁达地理解旧王朝的覆灭和新社会的变迁。他在《山花碑》中感慨知音难觅,但也“煴煊茶水㱔呼★(左口右着),直指心宗㱔付嘱”,以“菩提达磨做知音,迦叶做师主”。达磨付嘱的心宗,应是“青青竹叶,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吧。想来圣源寺旁山花烂漫,也曾做过杨黼的知音。正是:
法勇传心,白国因由前业定;
达磨付嘱,山花意趣几人知。
传说当年观音降伏罗刹,开化大理,是通过订盟的方式。化作梵僧的观音与罗刹订盟,向罗刹求“我的袈裟一铺,我的犬跳四步”之地。后来“袈裟一铺,覆满苍洱之境;白犬四跳,占尽两关之地”,由此取得罗刹的国土。历史不详的年代最容易产生传说。无独有偶,云南之为中原王朝认识,也有一个“彩云南现”的美好故事。所谓“汉武帝元狩间,彩云见于白崖”,派遣使者追寻彩云的踪迹,设置云南县。传说毕竟是传说,但后来南诏、大理国的历史却是真实,《山花碑》里描绘的妙香国的世界也是真实,南诏、大理政权的覆灭也是真实。没有不落的太阳,没有永恒的王朝。大观楼长联吟咏云南历史,谓:“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便是如实的描述。无常,是红尘的常态。正是:
圣教西来,白犬紫衣开大理;
彩云南现,珠帘暮雨是红尘。
诸行无常,圣源寺自也不能免。康熙三十八年杨道亨所撰的《重建圣元寺并常住碑记》记述圣源寺的历史颇为详细。《碑记》称圣源寺创建于隋朝末年,早于崇圣、感通诸寺,当时的规模,“殿阁庵堂数十所,接连西山”,又说观音化现之后,“蒙氏从而修建之”。“宋真宗年间,段氏重修。炎宗壬子年,寺毁。越十日,平国公高顺贞复建”。南诏、大理国时期,圣源寺受到掌握政权的蒙氏、段氏、高氏的修葺,由此可见圣源寺曾经辉煌的地位,有学者甚至称当时的圣源寺“承载边疆国家的命运”。此后元代大理总管时期,杨黼的先人杨智等曾重修,明代杨黼、李元阳曾进行修补。诸多修葺反映出圣源寺在岁月的车轮中经历的许多无常。明末,因为水患,圣源寺只剩下“前殿后塔”。之后,几代僧人对寺宇进行修葺,所谓“今年聚钉灰,明年备瓦木”,可见修葺过程是十分艰难的。到康熙间立碑之时,大体奠定了今日圣源寺的面貌,寺院朝向也由原来的坐北朝南改为坐西朝东。同时设立祠堂,纪念重修圣源寺的诸位禅师。然而,到了同治年间,圣源寺又遭一次无常劫火。杜文秀的回民起义军在败走时将寺院焚毁,“千百年古迹竟成焦土”,只余观音阁幸免于难。光绪间方“捐资”“修建如故”。千年来历经劫火而能维持至今,用寂裕的话说,恐怕也是“菩萨累劫救护”,“菩萨显应”了。
我们细数圣源寺古迹的前世今生。正殿格子门上以“观音十八化”为题材的浮雕已不存世,但因声名在外,近年修复的崇圣寺的殿宇上也有仿制。《白国因由》谓观音伏罗刹后,离别时曾“自雕我像”,即圣源寺“美髯古貌之像”。今日圣源寺虽已不存此木雕像,但仍供奉美髯古貌的男相观音塑像,俗称“观音老爹”。圣源寺保存的《白国因由》雕版已不存世,《山花碑》也已移往他处,但《白国因由》一书和《山花碑》却早已冲破时空限制,享誉海内外。圣源寺的人与物都在不断经历劫火,或许会寂灭,但这些人与物已不仅仅是人与物,它们已然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共同撑起圣源寺的精神。因为这种精神,这座五台峰下的千年古刹,足以不被泯灭于世,吸引着四海名流的参访。比如,民国年间罗常培到访圣源寺,就是因为“在昆明看到《白国因由》和《苍洱碑》(即《山花碑》),已经久仰圣源寺的大名”。
竟清法师去年五月起驻锡圣源,见“见宝殿所在之基,空茁三尺之草,供养圣容之地,徒飘荡荡之云”,发愿重兴道场。闻已恢复山门,如今正对正殿进行维修。当此盛明之时,有此志道之士,圣源之弘扬彰显,可指日而待之。此时合有第五副对联:
古刹劫火曾经,此方大士救扶,修葺争言蒙段事;
莲台妙香远散,四海名流参访,弘彰还看盛明时。
庚子清和月立夏日邑人杨胜祥草于龙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