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老师,毛笔字在乡上数一数二,远远近近有红、白喜事,经常请他写对联、写礼单、写墓志铭,给学校、乡政府写通知、贴海报,搞宣传……而他最繁忙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三以后写对联。
快过年了,家里热闹起来。父亲在炕桌上摆好笔墨纸砚;母亲把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奶奶坐在热炕头抠开纸窗花看着出出进进的人打招呼……每当大门口一声接一声地喊“冯老师,冯老师”。奶奶就着急地趴在窗前回应着:“在哩,在哩,赶紧进来。”父亲则盘腿坐在炕上,炕桌上摆放着他的砚台和大大小小的几个毛笔,还有一把用母亲做鞋的细麻绳仔仔细细缠了半截,用来裁纸的镰刀刃片,炕上放了几本书,《古今对联大全》《应酬须知》《实用对联大全》……他根据来人带的纸的多少,仔细询问门方的宽窄,然后裁纸,一般两张一开的红纸就可以写完全部对联,头门、后门、井王爷、灶王爷、天神、土地爷……我隔着炕桌站在父亲对面,拽着对联两角,父亲写一个字,我往后退一小步。不大的屋子挤着说说笑笑来写对联的人,感觉特别拥挤。屋子人多,嘈杂,但是父亲总是不紧不慢,不管来人懂不懂,都会认真的边写边讲。如果来人带的纸张多一两张,他便会问,家里加宽门楼还是盖房了,然后根据需要,用母亲准备好的面浆糊把不够宽不够长的红纸裁剪拼接起来;如果有人拿了白色纸,父亲便会关切地询问家里今年去世的是男是女,和来人什么关系,然后选择合适的语句;如果有人拿了紫色的纸,那就是家里有人去世两年了,所选对联则会表达新年来临之际,对亲人深深的思念之情。同一天他基本不写重复的语句,总是让来人满意而归。那一年腊月二十一,父亲带着卖粮食的二百六十四块钱去县上跟集办年货,母亲在大门口用玉米面翻洗猪肠和猪头肉,我和妹妹搅着井水,一桶桶抬到大门口。母亲高兴地说,今年收成好,卖了点粮食给弟弟赎身,再好好过个年,父亲去县城给我们买好吃的和流行的八角帽。我们姊妹三个特别高兴,眼巴巴的坐在大门口门墩石上等父亲回来。看见父亲的时候,他骑着空荡荡的二八自行车,脸阴沉沉的。父亲从来没有这么严肃,我们三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偷偷趴在门外听见父亲说,办年货的钱让贼偷了,还把棉袄口袋划了一道长口子。母亲靠着衣柜,撩起衣襟抹着眼泪“嘤嘤”哭泣,父亲坐在炕沿低着头。弟弟不懂事,我拉着妹妹跑到大门门墩石后面号啕大哭。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开始准备桌子、凳子、炉子……说是过了祭灶给弟弟赎身后,父亲去县城街道卖对联。虽然每年乡上、县上街道卖对联的人很多,但是来我家写对联的人却络绎不绝。因为父亲字写得好,待人也客气,而且从来不收钱,所以年前几天家里特别热闹。母亲一边收拾东西,嘴里一边叨叨着:“要不是今年给娃赎身、过年走亲戚、待客,花钱地方多咱也不去卖对联挣钱……咱不偷不抢,凭手艺吃饭哩,没有啥丢人的。”第一天卖对联,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只顾低头写,偶尔放下笔哈着气搓搓冻得发红的手,原地跺跺脚。妹妹拽对联,我把写好的对联在炉火上慢慢烘烤干了,再用夹子夹在绑好的麻绳上挂起来。街道人很多,有认识的人和看见字迹眼熟的人过来和父亲打招呼。天气很冷,但父亲的脸涨得通红。那一年,我们从腊月二十四到除夕,卖对联挣了四百五十三块钱,过了一个富足而难忘的新年。现在,每到过年,银行、中国电信、联通公司等好多单位赠送对联,网上、街道也有卖的对联,基本都是电脑打印,偶尔也有手写的,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家里来写对联的人越来越少,但是慕名而来学习书法的学生却特别多。每到周末和节假日,餐厅、书房、客厅挤满了学生。父亲忙碌而快乐,孜孜不倦的奉献着,终于不负期望,他的两个学生在2016年陕西省“春芽杯”书法大赛中,斩获冠、亚军,这让父亲很是骄傲和自豪。父母也已经搬到县城的小区居住,偶尔有熟人找父亲写对联,每到这时,已经七十岁的父亲异常高兴。在父亲的书房,一本本的楹联和书法书籍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架上,父亲精心选出来一本,和来人拉着家常,挑选着喜庆的语句,诉说着过去生活的种种不易,喜笑颜开的谈论现在的种种改变。村子谁家盖楼了,有哪个熟人在城里买房了,谁又买车了……从“炮竹声中一岁除”到“神州大地换新颜”相谈甚欢。幸福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在变,但是过新年贴对联,红红火火过大年的传统习惯永远不会变。
作者简介:王文婷,1975年出生于宝鸡岐山,1996年毕业于宝鸡市中医学校,就职于宝鸡市中医医院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