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上海开始推行严格的垃圾分类,很多人被“干垃圾、湿垃圾、有害垃圾、可回收垃圾”搞得焦头烂额,甚至把猪请了出来——猪可以吃的是湿垃圾,连猪都不吃的是干垃圾,猪吃了会死的是有害垃圾,卖了可以换猪的是可回收垃圾。那么,如果给对联做个“垃圾分类”,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有害对联
这种对联以常说的“老干体”为主,可以说没有任何价值,甚至贻害无穷。这里需要对老干体做一个说明,有些人为了给老干体开脱,极力扩大老干体的外延,认为一切高级官员所作,或一切颂扬类、应制类作品都属老干体。于是,“老干体”中不乏古今名篇佳作,仿佛纯正的老干体也变得容光焕发、和蔼可亲起来。
其实,老干体的历史并不长,它曾经的作者群的确以老干部为主,也影响了一大批文学创作。但是现在再来看老干体,却不应该将其与“老干部”捆绑在一起。官员之中,自有文采斐然者;而如今的大批量老干体作者,也未必就真有一官半职。至于以作品的题材来判定是否老干体,就更属“碰瓷”——固然应制、颂扬类作品容易产生老干体,但同样不乏佳作流传。
如何分辨老干体呢?很简单,老干体是文学创作的底线,它的核心表现力则是空洞、干枯、乏味的口号形式,体现出辞藻匮乏、审美缺失等特点,而且作者往往有一种近乎偏激的执着,无论题目是什么,风景也好、人物也好,作者总能熟练地运用为数不多的几个词语,表达出一种亢奋的情绪。比如:壮志、辉煌、锦绣、燃情、宏图……
我国各种出名不出名的亭台楼阁,每每遭遇老干体的各种玷污,这些例子我举过很多,这里不再赘述,给各位看一个新鲜的——年初火爆荧屏的《流浪地球》征联,这个题目看似与老干体毫不相干,可以写人文、写情感、写宇宙、写探索、写科技……我实在想象不出应该如何写成老干体,然而一等奖的作品还是让我大开眼界。
救我地球,精神中国范;
启元科幻,影视里程碑。
不做任何点评,各位请闭上眼睛,尽情驰骋在老干体的宇宙中,感受这种穿越灵魂的力量。
老干体是有害对联的一种,征联体则是另一种。其实,哪有什么征联体,征联的意义,不就是在参赛对联中,选出最优秀、最妥帖的作品吗?然而,有些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总是不断强化“征联体”的概念,应该怎么写、写什么,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如果认真想一想,征联需要有风格吗?如果有风格,也应该根据题材的不同而变化吧。其实,所谓的“征联体”,不过是“征联评委体”,某一类评委只能欣赏或出于某种目的极力推动一类风格,那么征联体就成了这种风格。老干体评委多,征联就是老干体风格,套路化评委多,征联就是套路化风格——最后还要把锅扣在对联身上,选不出优秀作品不是评委的责任,而是作者没有写“征联体”。这样滑稽的观点本应被嗤之以鼻,却通过无数遍的暴力洗脑而深入人心,真是哭笑不得。
干对联
顾名思义,干对联的特点就是“干”——干枯、干瘪。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干对联?前面所说的有害垃圾“征联体”难逃其咎。客观地说,许多征联获奖作品不但不属于垃圾,还有很多优秀作品,让人赏心悦目。但是很多时候,征联的大环境却决定了征联的风格——作者不是从作品出发,而是要揣摩评委的心思和喜好,然后熟练地运用百度检索征联相关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把百度里的介绍罗列一处。至于行文,不可太典雅,会被认为不“接地气”;不可太直白,十几年前这种风格比较受欢迎,现在风向已经变了;不可有太多想象,会被认为不符合逻辑;不可寄托个人情感,会被认为是“小我”不大气;不可抒发感慨,会被认为消极颓废。
于是,最后的获奖对联往往如流水线上的加工品一样,写什么、怎么写都是规定动作,虽然不乏佳作,但也难免千篇一律。
当然,干对联不止在征联中产生,网络各种活动的干对联也数不胜数。比如写李白,作者一定要从李白出生地写起,去过哪里、和哪些人交好、写过哪些知名诗篇、有哪些政治主张、命运如何颠沛流离……最后再把这些捏在一起总结一下,有时候甚至连总结也没有。又比如写某处风景,地理位置是一定要写的,还要具体到东西南北各有什么,风景内部也要事无巨细地描摹,最好再用一两个看似巧妙地比喻;当然,相关的人物也要写,最好是直接来过这处风景,如果没来过也要想个法子生拉硬扯一番,仿佛只有这样才是贴切,不然就是离题一般。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干对联只是一个概述化的表达,并非对联就一定不能铺排、罗列,毕竟每个人的篇章谋划、行文脉络都不一样,这些才是决定对联质量的核心工序。只是希望借此表达:作为文学的对联,并不是叙述得面面俱到就好,而是应该懂得取舍、剪裁、详略的安排,有时也应该在行文中适当地融入作者的情绪和感发。
湿对联
与干对联相反,湿对联的特点是“湿”——也就是所谓的“油腻”。
可能是出于对老干体的反感,很多人创作对联开始刻意地追求辞藻,以及尝试使用复杂的句法、句式。这是一个好现象,但同时也会过犹不及,有不少人对文字运用得并不纯熟,写成对联就会感觉很勉强,就是我们常说的“纠结”。
比如用词。有时常见的词汇完全可以表达,却一定要找一个稀有词汇,仿佛非如此不足以展示才华。这其实不是主要问题,甚至可以说不是问题,因为如果运用准确,避开一些俗字俗词无疑会使对联更加典雅古拙。问题在于“运用准确”四字,有不少作者并没有足够的积累,却又倾慕于各种华丽的辞藻,于是借助各种工具搬来使用,却在表意层面似是而非,甚至让人一头雾水。我们常说“信达雅”,如果连“信”都做不到,又有什么“雅”可言呢?
比如造句。对联的句式风格很多变,粗线条的分类至少有律句、散句两种,律句平稳、散句铿锵,两种句式变化使用会让联语的节奏更加赋予变化。但是,很多人偏爱使用散句,却不具备基本的文言能力。于是,本应凝练、劲健的散句变得拖泥带水,行文也往往是白话语序硬生生“翻译”成的文言,至于那些不合规则的虚字乱用情况更是数不胜数。这类对联看似增强了句式间的变化,但作者并未把握到句式变化的核心要素,结果也只能是得不偿失。
由句法引申的另一个问题是自对。为了寻求对仗技法的突破,很多对联会使用自对,但自对如果泛滥也会成为问题。现在很多对联,不管行文的节奏,开头就是两个长长的自对。古人起首的长自对以散句为主,往往重叠用字以增其气势,比如: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沉。
我们看这副联自对之间的呼应与传递,看其散句运用得纯熟,看其骈散结合的流畅自然。再对照一些长句自对,也许可以感受到其间的差别吧。
总的来说,我们要承认湿对联的文学性,也要肯定作者追求艺术、追求创新的表达尝试,这些都是正确的方向。只是在尝试的同时,也应该关注地基是否打牢,不然所有的炫目表达都只能成为空中楼阁。古人云“返璞归真”“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个道理值得反复体会。
可回收对联
把可回收对联放进“垃圾分类”,实在是委屈了,因为“可回收”的前提就在于对联本身是很有价值的。其实,很多干对联和湿对联也都“可回收”,只是比较费工夫,而一些“大醇小疵”的对联,只要略作打磨,就能精益求精,何乐而不为呢?
不规则重字是对联的禁忌之一。虽然我一向认为,因为一个重字就判处一副对联“死刑”是相当不可取的,但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应该尽力消灭重字。
对仗和格律是对联的重要技巧,在不影响表意的前提下,应该尽可能追求对仗工整和声律和谐。有时候一两个字格律不谐,不要早早以“不以律害意”来安慰自己,反复打磨、调整才能得到推敲文字的乐趣。至于对仗,一副对联之中如果有一两处精妙的工对,比如动物、数字、颜色等,会让全联更生妙趣。比如李篁仙挽汪玉笙司马之联:
人如黄菊凋残,会中酒神寒,秋黯园林病司马;
我亦青莲摇落,念解衣情重,春深潭水哭汪伦。
“司马”与“汪伦”的典故妥帖暂且搁置,单看此联首句“黄菊”与“青莲”的精妙对仗,可知古人对细微之处亦不放松。当然,打磨对仗也有一个程度,如果为对而对影响了行文,那便是适得其反了。从单纯的对仗技法上来说,无疑工对胜过宽对,但刻意追求对仗会走向两个误区:一是辞不达意,工对导致词汇使用捉襟见肘,难以准确表达;二是雕饰过度,因为名词中的小类易于形成工对,所以很多人在不需要修饰的地方硬生生加出一个动物或植物,对仗倒是工整,行文的流畅和自然却顾不上了。
还有些对联是作者不注意的情况下出现了一些小问题,就是一块美玉中的瑕疵一般,让人遗憾。比如某次见到两副对联:
中山陵
开天下必以民先,百代何殊,在秦有陈吴,在明有高李;
使匹夫而能自任,一抔不灭,为山则岱岳,为水则江河。
函谷关
古来天地作方圆,亦容佛亦容儒,一从现紫气青牛,吾道越千秋尚在;
世上山川有怀抱,何谓陵何谓谷,既识尽白云苍狗,大河经九曲而东。
两副对联都是难得的佳作,无论立意、文辞、气息都颇见功底。但是对于“强迫症”患者来说,中山陵一联的“岱岳江河”,函谷关一联的“白云苍狗”,便实在想动手修改一下。古人谓之江河者,多指长江与黄河,所以用“岱岳”对“江河”就有以偏对全的嫌疑,此处改成“泰岱”或“泰华”想来都更精巧一些。第二副则属于用词有误,杜甫诗曰“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是说天上的云彩一会像白衣一会像苍狗,使人捉摸不定,所以此处的准确用法无疑是“白衣苍狗”。
可回收对联首先应该是好对联,在现有的基础上进行微调即可让联语更完善,这个微调的难度并不大,很多时候作者不会不知,只是一时不察而已。如果对联本身便无甚可读,那也没什么必要再费力气精雕细琢,更谈不上回收不回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