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己亥的春节马上就到了,从前这个时候,家家都忙着“备年”。辛苦劳累了360多天,终于盼来的“重大”节日,可得好好的休息一下,好好的吃一吃,好好的玩儿一玩儿了。此是人们的“心情”,可以理解;而“内容”则是置办年货,也就是把三十晚上到初六这一周的吃喝都买齐做好,再添置一些“行头”,即便穷家也须将衣帽洗得干干净净;至于“形式”更为重要:大门贴上“福”字,门框上贴上“春联”;照壁上贴上“抬头见喜”;窗户上面贴满一溜像小帘子样的剪纸“挂籖”, 窗户纸上再贴上“窗花”, 箱箱柜柜一类的贴上“招财进宝”的合体字,尤其是买卖铺子的柜台边侧,必定贴上“日进斗金”——也是合体。有女儿墙或者烟囱一类的高处,还要贴上“吉星高照”、“紫气东来”什么的……所有这些,一律都用大红纸制作,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气氛,忽如万道霞光一齐照向中华大地。
在这千红万赤的装点当中,“春联”是重中之重,它是贴在脸面上的东西,不仅彰显着这人家的身份地位以及文化素养等,它更是宣布“过年”的告示,似乎别的没有都不大紧,要没贴春联就大有“不过了”的劲头。或许是因为这个,“春联”才能保留至今?
春联是春节期间的楹联,楹联俗称对联、对子。论典故,无不以后蜀孟昶“新年纳余庆”称始;说笑话,则又以明朱元璋“割断是非根”最绝。长期以来,人们喜爱它的程度,是其它任何一种文学形式所不能比拟的。这里随便举几个大家熟悉的、有趣的,也是家传户诵、百读不厌的例子:
一、杭州西湖飞来峰的“冷泉亭”柱上有联(王维诗句)曰:
泉声咽危石
月色冷青松
诗人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简短五言两句,而又仅以“咽”、“冷”二字,便创造出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似乎将我们绘入了一幅幽寂、清冷的图画之中,形象、凝练、和谐、统一,可称得上是“著一字而境界全出”的锤字炼句的典范。
二、集联是写作楹联的常用方法之一 ,但它受制于他人词语的定式,创作尤难,能以巧出新意、浑若天成,而无牵强附会、含混凑合者为上乘。“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孟浩然见唐明皇故事中的著名诗联,有人拿来将上句“才和明”、下句“病和故”的两字颠倒,变为:
不明才主弃 (“才”借为“财”)
多故病人疏
即成了嘲讽庸医的笑料。当然,这虽算不上是标准集联,但若借用中国画学术语的“迁想妙得”来评论它,当不为过。
三、嵌字联是把人名地名等主体字嵌入联句的形式。它虽不像集联那样必须在现成的句子当中讨生活,但限词造句,于词性、音韵等方面都能够达到要求,同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一般常见的嵌字联,大都是将双名拆开分别嵌入上下两句。抗日期间,人们诅咒汉奸梁鸿志、吴用威,作嵌字联,连缀四位古人名字,巧妙、冷峻、辛辣、痛快,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砉然刺去。不知道当时这两个家伙看了,会不会也有点儿武则天读骆宾王檄文时那样的苦笑呢:
孟光轧姘头,梁鸿志短;
宋江吃败仗,吴用威消。
另外,还有一副给康有为写的对联,似嵌字,而又有些像谜语或歇后语,很有意思:
国之将亡必有——(妖)
老而不死是为——(贼)
“康圣人”,在民国以后,由一位维新家忽而堕为保皇派,大家极度不满,撰联讥之,虽嫌不恭,但技高一筹,令人叹服。唯用古语作对,拼成其名,名后置谜,射中之字,乃所詈之语,凭己呼出,谑且虐矣!
四、楹联的体裁多种多样,据专家考证,竟达上百种。我们常见的除了上述几种之外,其它还有什么回文、连绵、倒顺、同字异读、同音异字等等,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不管哪一种体裁,对联总是充分而且集中展现作者学识与智慧的载体。在人们频繁的社交活动中,应用最多的就是对联这种形式。有这样一个故事:
李鸿章当年尝以长者身份小视张之洞,曾说:“香涛(张之洞字)做官十数年,犹是书生之见也!“本是一句通常言语,意思是讥讽张不识大局,但张之洞听到后,被以为是对联的上句,便应之对曰:“少荃(李鸿章字)议和两三次,乃以前辈自居乎?”结果,张之洞彰显才华,李鸿章反遭奚落。也许恃才居傲是人性的另一“面儿”,若干年后,在张之洞任湖广总督的时候,对来访的青年人梁启超,竟有意诘难,出联曰:“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先生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这“行市”还真有点儿老。然而,梁启超毕竟是学者,觉得联语虽然咄咄逼人,但并无恶意,思索了一下,便从容应答:“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何敢在前,何敢在后!”谦谦君子,彬彬有礼,无疑是胜者,一时传为佳话。
滚滚长江水,毕竟东流去。对联这种形式,由于它本身的复杂性而渐渐的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有在贴春联的民俗当中,还保留一席之地。然而,也就是这一年仅有一次的机会,有个别的楹联作者却因为自己的学识不足而把它搞得面目全非了。
记得,有一年元旦刚过,一个老朋友来串门,说他遛弯儿的时候,曾经去了一趟图书馆,看见大厅柱子上,从二楼一直垂挂下来一副足有六米多长的大对联,每句十一个字,每字大约二尺见方,真气派!上联写:“紫气迎福室有春风鼓太和”,文绉绉的,再读下联:“佳节入馆满堂祥瑞起图书”。
“不是天气太冷,怎么着也不会把鼻涕乐出来,可当时还就差点儿失了态。这叫什么话呢?嗤!……”他为这点儿事儿叨唠唠叨,足足磨烦了俩小时,临走的时候还没完没了的又找补了一句带刺儿的俏皮话儿:“那么大的一个图书馆,把孔夫子的家全都搬去了,敢情一本儿也不读,光‘输’ !”
他走了以后,我又把这副对联重读了一遍,觉得作者的初衷并不错,只不过写起来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罢了。关键词:“春风”、“佳节”、“图书、馆”……应时即景、主客分明,想切合实际的抒发一下情感。这总比有些街道新建的“仿古民居”好些:舞台布景式的小门楼头儿、门心板子上千篇一律的写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真够居住在这儿的识字人腻歪一阵子。
记得原先我家东邻有一个私人开的小书铺,门前的楹联是:“书藏二酉,学富五车。” 词儿虽然也是老一套,可卖什么吆喝什么,既有行业特色,又符合楹联格式的要求。
我们再看古城西南边一家小饭馆门口贴的对子:
小饭馆,馆堂雅,雅宴来宾,宾来尝美味;
大厨师,师艺精,精调美味,味美乐来宾。
用顶针格说话虽显啰嗦,结结巴巴的像绕口令,可是它明白、实在,在极俗之中透出一丝文气。当然这联也不算是十分好,更不能与名作相提并论,但都比图书馆的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