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乃河西旧郡,丝路名垣,自古多元往来,人文昌盛。尤其是享誉海内的边塞诗文,其出于张掖者,不乏津梁,就像那《甘州令》的词牌,每每教人沉醉。
边塞诗歌肇启于汉,显赫于唐,而至于唐时,律诗方成气候,受四声属对影响,楹联这种对仗文学方才处于萌芽时期。故而遗憾,在途径张掖的那一串串盛唐驼铃声中,有七言、五言的欢唱,有词牌、曲牌的高吟,却少了两行文字的烘托渲染。唐宋以降,盛况落幕,特别是经济、文化、政治中心的南移,令昔日的丝绸古道,鲜有了那夹道而来的千叠万唱。留在这里的诗文少了,尤其是名家力作少了,包括此时日渐起步的楹联文学,亦是罕有佳作传世。故而陶琦君浸淫甘州史志文献数载,多方苦苦搜寻,也难觅元明,乃至清早期联作之二三。这是历史的遗憾。然而历史不容假设。任一文体都有其萌生与发展的背景土壤,谁都无法左右。我们倒不如换个角度,翻开这部《张掖对联》,反而会庆幸,得益于陶琦君的不懈努力,让我们从中看到了张掖这个丝路重镇,与楹联这个国粹艺术的美好交集,为我们开辟了一片属于张掖的楹联艺术园地。尽管上面的林木算不得十分茂密,但一副副传世佳作亦如一棵棵挺拔俊秀的嘉木,让我们至今得以窥知张掖数百年来,楹联文化之风貌。
在这片园地,我们不妨撷取几株奇异的花木来一一品赏,也藉此来梳理张掖楹联文化的大致特色。
一方面是楹联历史积淀深厚,而题署楹联最为“花木繁密”。楹联有胜迹、堂署、场所、时令、题赠、戏谑、技巧及婚丧寿喜等诸多分类,大抵题写或刻挂于某场所或建筑、区域的楹联,均可列为“题署”一类。或许是因为张掖独特的自然与人文境况,其境内“甘泉观鱼”“祁连积雪”“黑河夏涨”“南湖春晓”“马蹄灵湫”“古塔疏钟”……处处都为两行楹联的特长发挥提供了用武之地,因此传世佳作中,题署类最多。如大佛寺、马蹄寺、提署花园等,都不乏名家精品。诸君可慢慢品赏,再不赘述。而我也仔细留意有关史料文献,关于同日常俗事相干的春联、挽联、寿联、婚联等,则鲜有传世佳作。只是在前人诗稿中见到一句“言书吉字春宜帖,门换桃新洗旧符”(《新修高台县志》),可知新春贴换桃符(春联)的习俗在这里早已盛行,但不知何因,却少有作品被整理传递下来。这也给我们留下了今后可供继续开掘的资源。
另一方面是外来之作“锦上添花”,本土士人承传有序。作为边塞锁钥,张掖人才往来一度也很频繁。楹联文学兴起于明代中后期,兴于清,盛极于清中晚期,此时,西北相对闭塞,江南文风则相对鼎盛。一些仕宦文人通过履职、宦游等各种缘由来到张掖,以楹联为注脚,为推动这一丝路古邑的创作繁盛,贡献了一臂之力。这一时间段,游历于张掖的外省名士如李渔、林则徐、蔡金台、廖树蘅、潘龄皋、查之屏、陈澍、张坦议、于右任等,以及本省名士慕寿祺、巨国桂、黄文中、裴建准等,都曾有所作用。
例如被列入中国古代联家“第一梯队”的李渔李笠翁,这位清代江南文士的代表之一,也与张掖有着一段不可不提的邂逅。
清康熙年间,《红楼梦》原型人物之一的靖逆侯张勇,曾在张掖任甘肃提督。当时朝中王公贵族,流行请名士为自己设计园邸。《鸿雪因缘记》曰:“当国初鼎盛时,王侯邸第连云,意侈缔造,争延笠翁为座上客,以叠石名于时。”张勇也不例外,他不惜代价,请李渔千里迢迢来到张掖,为其修建“一园”。此园亦名“甘园”,花泉叠石,经李笠翁巧手经营,为河西园林一时翘楚。只是资料有限,未见当时所题之联。近代张掖名士袁定邦在《张掖名胜古迹纪要》中写道,“一园为提署之园,新中国成立前改称甘园”。而在李渔若干年后,湘人周达武、李寿芝仿照李渔所建“一园”,又在一旁修建“又一园”,“园广约十余亩,景色清幽,风光宜人”“阁中多名人墨迹”,园外有一联:“问何人载酒而来,好山好水尽共咏啸;助此地读书之乐,一花一草皆是文章”。园中还有“坐风亭”,亦有联曰:“在旁有桥,一水潆洄新雨后;其形如笠,四围空翠夕阳中”。我们可以通过“又一园”想见“一园”,风景应当如斯。熟知张掖的人都知道,张掖湿地遍布,有“一城山色半城苇”的说法。这恰为廊亭修造提供了有利条件,故而张掖诸多名胜联中,围绕湿地湖草着笔的联语,最委婉动人,难怪于右任会说“转到甘州开口笑,错认江南”。
在这片水域,我们还可以找到“肖虹亭”的印迹,这也是提督署花园的一部分,或许某处阶石正是当初笠翁遗物。清人廖树蘅为“肖虹亭”题有三联,历来引用频繁。一是“居延在北,祁连在南,四郡襟喉归揽结;旅宿非舟,陆居非屋,三山楼阁浸虚光。”二是“树摇苍空,云气暗遮楼阁;园据绿水,月明如坐潇湘。”三是“雄剑倚层云,貔貅夜啸天山月;大旗招落日,鼓角霜严敕勒秋。”这些联文,上承边塞诗词的风脉,极尽丝路豪情,亦不失张掖这一“丝路明珠”有类于江南的风情。联中“潇湘”二字是写实。作者廖树蘅,字荪畡,湖南宁乡人,人称“珠泉先生”,曾在清末追随湘军提督周达武来甘,后来回到故里教书并办实业,还曾做过陈寅恪父亲陈三立的私塾先生。
从李渔,到周达武、李寿芝,再到廖树蘅,一片水域,就衍生出不少动人的楹联故事。这些故事同张掖的人文地理融为一体,共同成为张掖楹联文化传承至今的“文化基因”。同时,得益于古城张掖千年而来的文化熏染,又加之受到这些外来优秀文化“因子”的渗透、互动,乃至冲击与交融,张掖本土也成长了一批在诗联创作领域颇有建树的名家。从有清以来的曹清、赵致中、白册侯、袁定邦等,到今天陶琪、王洪德、何茂活、王跃农等,他们的“联脉”,也是一脉相承的。
“张国臂掖,以通西域”,如今,借助一带一路建设倡议,张掖的臂膀早已不止于通达西域。我们也庆幸,陶琦先生这部立足张掖楹联文化的新著,能作为新时期张掖文化繁荣与发展的一臂之力,让古老的楹联艺术焕发出新的时代生机。忽然想改写唐人陈子昂写给张掖的一句诗,那不正是“边地有芳树,莺声又听新”吗?
戊戌立夏于皋兰山下好联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