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载又春风,往事盈怀,朱颜未改;
三礁飞逸兴,涛声依旧,鸥影不孤。
孟君祥群与我同学于锦州市第二师范学校,虽谈不到风雨同舟,却也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朝夕三载,相知渐深,引为知己。毕业之后他回义县,我回兴城,直到前几年他参加教育系统的一个活动,到兴城来学习,我们才有机会再次相聚,屈指算来,整整十年。抚今追昔,真是感慨万千。我陪他漫步兴城海滨,那时天气尚凉,海滩上游人很少,晚上我们对饮长谈,还是那么投机。
因为他要参加集体活动,我们未能盘桓更久,而短暂小聚却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心潮难平。他回锦州不久,我就写下了这副对联,并作小记于前:“乙酉暮春,余与孟君祥群阔别十载,重逢于兴城,同游兴海之滨,观海听涛,飞觞醉月,畅叙别情,感慨系之。”
上联“十年”系实指,“春风”则用双关,至于“朱颜未改”,固然可理解为青春犹在,其实这里另有一层含义:我不善饮酒,喝一点而就满面绯红,十年历练仍然如此,此意非故友难知也。“盈怀”初作“如昨”,奈何有违平仄,又作“萦怀”,嫌熟,终作“盈怀”,可见形象,似稍胜。下联“三礁”、“鸥影”皆为写实,“三礁”即“三礁揽胜”,在起伏绵亘的三座盘踞海中的的明礁之上,以栈桥相连,并建小亭曰“雪浪”、“迎霞”,为兴城海滨名胜。此外,“飞逸兴”从《滕王阁记》“逸兴遄飞”化出,“鸥影不孤”参用佚名题醉翁亭联:“翁去八百年,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此联感情丰沛,而且对仗天成、用典自然,在我而言,固非“妙手”,确系“偶得”。
二
风起大江东,临远登高,到此常怀千古意;
云开微雨霁,飞觞醉月,从今不负万山青。
此联题镇江北固楼。
提到北固楼,恐怕很多人会想到辛弃疾的那首《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其不胜今古之慨,今日读来仍让然为之动容。“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写北固楼,难免生怀古之情思。此联立意不脱古人窠臼,上联凭栏怀古,感慨今昔,仍高志不磨;下联则见豁达,所谓“从今不负万山青”,承上联壮阔情怀,有一日千载之想,实有建功立业的抱负,非流连诗酒、颓废无为之谓也。
此联遣词造句多有所本。先有“风起大江东”一句,领起全篇。潘天寿题画诗:“浪沙淘尽几英雄,倒海潮声岁岁同。铁板铜琶明月夜,更何人唱大江东。”即此句所本。“临远登高”出柳永《八声甘州》“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千古意”出张惠言《水调歌头》“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云开微雨霁”出王勃《滕王阁序》“云销雨霁,彩彻区明”,“飞觞醉月”出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三
萝岗十里春,放翁安在哉,到此可能栖鹤骨;
香雪千年艳,陶令有知否,从今不必恋桃花。
此联题罗岗香雪。
据史料记载,萝岗地区种梅源于宋代,因其独特的自然环境,常梅开二度。及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梅园绵亘数十里,俗称“十里梅林”。每年冬至前后,遍地梅花,洁白晶莹,芬芳怒放,蜚声中外。此联只以“萝岗十里春”、“香雪千年艳”直接写萝岗香雪景致,而通过两则典故侧面着力。
陆游《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圻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爱梅恋梅如此,以此推想此地足为放翁流连。“鹤骨”,陆游《岁晚盘樽索然戏书》有“支离鹤骨寒添瘦,宛转龟肠夜自呼”句。另一则典故反用用陶渊明《桃花源记》意,以“世外桃源”喻萝岗。两则典故,前者以梅写梅,后者以桃花写梅,一正一反,不无熨帖。典故的运用使此联既富文采,又见情趣,内涵也更加丰富。至于句首嵌入“萝岗”、“香雪”,则在有意无意之间偶然得之,故此不觉生硬刻画。
四
锦里寻诗,花明柳暗;
云间抚剑,玉振金声。
此联沿用“柳暗花明”、“金声玉振”成语,“寻诗”、“抚剑”也无多新意,只是以“锦里”对“云间”以地名对地名,而“里”、“间”看似表示方位实则不然,稍见趣味。尽管立意不无空泛,尚能用形象思维,姑且存之。
五
大业方兴,楚天焕彩;
英魂犹在,汨水流香。
此联之下联系无羽先生端午前夕所出,“流香”原作“留香”,我以为“留香”略嫌空泛,不若“流香”形象。王冕题墨梅有句曰“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世人引用,“流”多误作“留”,实在是曲解了愿意。“大业方兴”、“英魂犹在”直抒胸臆,“楚天焕彩”、“汨水流香”尚能形象,全联尚可一观。
附:
吾家洗研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如果说上述赵孟頫的那首诗更多在书画圈流传,王冕的这首题《墨梅》则要广泛得多,尤其后面两句,更是脍炙人口。
这首诗流传过程中出现的最普遍的问题,就是最后一句中“流”常作“留”。 这样一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明代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石灰吟》用“留”,恰如其分,不可更易,而王冕此诗看起来似乎用“流”用“留”都讲得过去,而且都有根据。在《竹斋集》(王冕诗集,王冕之子王周整理)、《钦定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和总集类两次收录这首诗,略有出入)中,前三句各有出入,但第四句都作“只留清气满乾坤”。
一般来说,作者手迹总是最权威的,何况王冕的这件墨梅图堪称精彩,题诗其上,不至于率尔操觚。当然,也不排除刊行之际有所改动,精益求精,这种情况,不妨择善而从。以此为例,用“流”动态更足,也更形象化,给人生气勃勃的感觉,花开淡墨痕,清气满乾坤,如此生动的画面,用“流”字多么熨帖!比较之下,若用“留”,一则形象性稍弱,二则稍显突兀。《石灰吟》用“留”,前承“粉骨碎身”,有生前身后之想,豪气十足,直抒襟抱。若看单句,“只留清气满乾坤”与“要留清白在人间”大有相通之处,似乎也蛮好,但放在诗中,有前三句起、承、转之铺陈,第四句非“流”不可,方能合得住。另,清气宜流,清白须留,一流一留,各得其所,亦可玩味。
这首诗是印象中“版本”最多的:“吾”或作“我”,“研”直接写作“砚”,“池头”或作“池边”,“好颜色”或作“颜色好”,意思基本不变,也合乎格律,虽然无伤大雅,但总嫌不够严谨,所谓“小处不可随便”,大家自能抉择。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句“不要人夸好颜色”,这是一种特定的平仄格式“仄仄平平仄平仄”,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中“正是江南好风景”用的就是这种格式。作者用“好颜色”而不是“颜色好”(尽管后者看起来平仄更“规矩”),应该是有他的道理的,妄自更易,未免唐突。
说明:本文(原题“佳联自荐”)发表于《对联·民间对联故事》(下半月)杂志2014年第3期,附文选自魏春雷《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关于两首题画诗的思考》(原载《中国书法·翰墨天下》杂志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