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多少年似乎从未这样想过,其实我几乎是在一种半读半耕的状态下完成了我的小学、初中、高中三个阶段。现在同学、朋友、同事老亲切地调侃我,读书人长读书人短,我心里也明白,咱啥也不是,咱是个教书的,是个村里娃。
读小学时,正是农业社生产大队时期,孩子们为生产队出义工是家常便饭,拉石头运土方,夜战生火冒烟防霜冻,五路山上种树籽,为云西林场植树苗、修枝,尽管人不大可也没觉得有多苦多累。初中到高中时,早已是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代,家中缺劳力,所以周末和节假日我便是家里干农活的主力。春季洇粪滤粪,夏日打晒草,秋季切草,冬天创圈;种土豆、锄莜麦、割胡麻、捆谷子,抓粪摇耧、拉礅轱辘、种锄割收、碾场扬场全干过了,回想一下好像只有一项没干过,就是扶犁把子耕地,这个活儿爹一直对我不太信任,一是耕地深浅尺度的问题,再就是我真的驾驭不了那骡子、那牛,尤其是那驴,犟驴可真犟的要命。
若按现在的看法,那样上学会不会太影响学习,不过当年大家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可我觉得这些经历并不见得对学习产生多大的影响,反而成了我愈加用功努力冲出外面的催化剂,也让我开始感悟生活的真实性,其价值远远高于一个单调的考试分数!
上学读书的过程中,我也参与了村里乡亲们的家长里短的日子琐事。村东头的兴如舅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当兵,收到儿子们来信后差不多也基本能读明白,可想写回信说好多的事儿,就搞不停当了。于是到我过礼拜回家时,舅就拿着笔和信纸到我家,舅坐在炕沿时,一边寒暄一边搓着两只手掌,多少还有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笑着嘱咐舅,“马上就写好,而且您不用再带纸笔的,咱家有的是这些东西。”舅便马上站起身急急忙忙应道:“那怎么可以,那可使不得的,这就够麻烦你了,你学习那么忙的。”
屋后的三大爹和村最西头的有禄叔还有好几家,每年秋季七月份和腊月二十几后,准会拿着几个像大信封的祭祖纸包到家来,找我填写内容。最初这些是爹来填写,后来爹在外边煤窑务工,那大部分就由我来做了。在我填写文字时,他们蹭过身子,认真端详着我写的每个字,眉头与脸上的表情是凝重、虔诚充满期待的!我顿时也会心头一沉,为他们和他们逝去的先人隐隐作痛。也就在这些经历中开始暗暗体味人情悲欢的百种滋味。
春节家家贴对联,这样每年春节放寒假回家,我便要替村里不少人家写对联,村里乡亲们多数时候不叫写对联,叫写“对子”。爹是完小毕业,真的算得上是个文人,爹的毛笔字是极有骨力的,看上去极稳当极妥贴。其实之前许多年是爹替人们写对子的,我偶尔帮个忙,救个急。可后来由于做生产队会计,年久熬夜做帐目,爹的眼睛常会发炎疼痛。我读初二、三时,爹彻底把这活儿移交我了,我也略带骄傲地接受这个任务,尽管我明白我的字和爹的字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腊月二十七、八我放假回家中时,妈做好了我爱吃的莜面窝窝,爹也早早把两支旧毛笔、一方砚台、一瓶新买的墨汁和一本磨旧了的对联书摆在一张小桌上,炕角己堆放了至少六、七卷要写的对子,是乡亲们早就送过来的。爹很着急地吩咐我,这家如何那家需要怎样之类的话,妈便有点埋怨了,“你让孩子先把饭吃了再说呗。”爹便也就再不言语。
没有对联书时,我就背诵了一些每年常用的对联句子,比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的,家家写几乎一样的内容。有了对联书后,我便读到了更多精彩无穷的美妙对联,悟到了对仗工整的句子竟然有着如此的魅力!我一边写,爹一边看,"宏旺的字的确划拉的不赖了,写得又快,这样真是再好不过。”到今天我也不太确定,爹的话到底是不是真夸我的字好,但我从爹的表情中隐约读出:爹的话中更多的是,他骄傲他儿子顺利接班了,这是重点。论写的字,我深知还不足以让爹感到满意,但对爹来说,仅这一点就足够了!
许多年一直在写,乡亲们心中也十分感激,尽量他们不怎么会从口中表达出来。有一年润珠叔正月初九忽然来我家,手里捧着几册书,封皮是蓝色的。叔说:“这几本书战友送我的,放家里不少年头了,也没有人看,送给宏旺看去哇,我看宏旺是块念书的料。”我对各种书一直喜欢,便高兴收下。那书叫《金陵春梦》,共四册,看完后我对写东西的认识拔高好几丈,原来这样儿的人物,这样的内容竟然可以这么去写,令我太意外!
有好几年已经不写对联了,因为多数人家会在春节市场上买对联。印刷质量挺好,大小长短不同款式、内容随意选择。2015年春节,我家里却不能贴对联了,因为中秋时节爹不在了,这是本地的习俗。2016年春节家里需要贴蓝色的对联,街上蓝色的印刷好的对联也有,只是小贩们不愿意摆在外面,因为是蓝色。
我却决定不买现成的对联。我去文具店买下两大张蓝色纸,用手折叠裁成几副对联。从书柜上取下一支我练字的毛笔,带上墨汁回到村里老家,在那张油垢斑斑的小桌上我写完了所有对联。贴对联时,妈执意要给我端着浆糊碗和刷子,最后一副对联是贴在大门上的。贴好后,后退两步仔细端详一下我的字,字写得依然不能算好看,但是我还是认为自己亲手写一次才好,对,就是想亲手再写上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