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五十年代的高中生,也是远近闻名的老秀才,尤工书法善对联。每逢村里婚丧嫁娶,庆贺春节需要撰写对联时,总少不了父亲的一管狼毫!
对对联是个颇费脑力的细致活儿,需经过折纸裁纸、伺候笔墨纸砚、了解对方需求、撰写对联、书写晾干等繁琐的过程。其中最关键的是对对联。那时候没有现成的可供参考,也无人可以商讨,内容却一定要喜庆,能体现出主人的美好愿望。
父亲总是细致地折纸裁纸、研墨润笔,状似漫不经心地跟来人聊着天,却很快明了对方的简单情况及切近的愿望。等裁出的条幅上了桌,火上的罐罐茶也送到来客手中,父亲的对联便已成形,准备动笔了。
父亲常常八字步挺立在铺好红色条幅的八仙桌边,微微弓腰低头,左手虚扶镇纸,右手悬腕挥毫,一阵笔走龙蛇,笔力遒劲的行草隶篆,便行云流水般吐露笔端,恍若魏碑颜书,亦不乏欧柳之风,分明是博采众家之长,浸淫日久,竟自成一家。
遒劲有力的行书,龙盘虎踞般赫然于红艳艳的条幅之上,每个字都恰到好处地排好队,站好岗,对联忽然便有了灵魂,甚至隐隐笼上了一层喜气。父亲边往地上晾对联,防止墨迹粘连,影响美观。一边大声读给来人听,还要细细解说一番,直到对面那双迷茫空洞的双眼,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才开始下一幅对联的写作。
等所有的对联写完,父亲还要一一做好标记,防止来人回家,把“六畜兴旺”的横批贴在大门楼上,却把“辞旧迎新”、“福寿安康”等贴在猪圈门上,或者弄错了上下联,甚至把两幅对联搞混,贴出驴唇不对马嘴的鸳鸯联,那就贻笑大方了。
如果是婚丧嫁娶还好,父亲经常不在家,就算偶尔碰巧,统共也就几幅或十几幅对联,写起来自然花不了多少时间,安顿起来也不费事。往往是来人茶喝不了一罐,旱烟还没抽上一锅,对联已经写好晾就,人家就高高兴兴地夹着对联走人了!
最让人头疼的是过春节,辛苦了一年,生活仍过得苦巴巴的乡邻们,虽然大多不识字,却把红艳艳的春联,当成了播种好日子的火种。认为贴上一幅书法漂亮,能寄托自己美好愿望的好春联,既可以增加年味儿,还能富贵驱邪,让全家人健健康康、没病没灾,一辈子不受穷。
于是,从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开始,全村,甚至附近村庄的人,便陆陆续续地来求父亲写春联,屋里挤满了腋下夹着大红纸的乡邻,整天闹嚷嚷的,像一锅煮沸了的水。
父亲手里的毛笔不停,火上的罐罐茶不倒,墨香氤氲在茶香里,又沾染了辛辣的老旱烟味儿,再被浓浓的汗味儿一蒸,都不知啥滋味,让我这个小小的专职司茶,有点晕头转向。
院子里,堂屋地上,炕上,门前的台阶上,到处都晾满了红艳艳的对联,好像忽然一夜东风过,满园寒梅傲霜开,让人走路不得不翘着脚,满院子左躲右闪,唯恐一不小心,那只脚就踩坏了写好的对联。
来写对联的人不管贫富亲疏,都在腋下夹一卷大红纸,两手空空而来,但父亲还是笑呵呵地迎来送往,从来没有拒绝任何一个人。害得自己整个腊月都闲不下来,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连哥哥也受累,得帮父亲裁纸铺纸,研墨晾对联,一天跑进跑出,饭都顾不上吃。
偶有闲余,父亲就会望着满屋满院子的大红对联,悠然地抽着烟袋,一脸满足地笑了,大眼睛眯起来,成了一条连小咬儿都钻不进去的细缝儿,溢出满脸的喜气。大年初一早上,还要特意到村子里转一转, 似乎在检查乡邻的对联有没有贴错,但更像是在审视自己的字体是否精进了些儿,对联的平仄对仗和内容是否够工整新颖。
却从来没想过七天时间,家里为了招待来写对联的乡邻,砖茶都熬去两包,白糖也有二三斤,墨碇也少了五六条,旱烟也抽去了好几斤!而且每年我家的对联都贴得最迟,母亲和大姐做的年夜饭,总是热了又热,变得没了滋味儿,还把小弟饿得捂着肚子哇哇大叫。
如是年复一年,从不吭声的母亲都有了意见,说办的年货全让父亲提前败光了,以后再来人写对联,一律自带墨汁,且不招待旱烟和茶水,不连累儿女玩耍,除夕家里要按时开饭!父亲望着母亲严肃的脸,好半天才憨厚地笑着说:就当玩了,闲着也是闲着,乡里乡亲的,计较那么多干嘛?
更令人生气的是有一年除夕,迸走来写对联的人已经很迟了,我端着糨糊,提着刷子跟在捧着对联的哥哥身后,正准备出门贴对联,邻居强叔猫着腰,挠着头进来了,站在炕前吭哧了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对父亲说,因为带母亲去看病才回来,实在没钱买红纸,但过年又不能不贴春联,就想来碰碰运气,看父亲有没有多出来的对联。
“我只想在除夕晚上,把红艳艳的对联贴在门上,挡住灾难病症,让母亲的病能很快好起来,也好去去我们家的穷气。”强叔充满期待地说,仿佛这春联真的成了救命去穷的灵丹妙药,堂堂一个五尺汉子,站在父亲面前直抹眼泪。
全家人都紧张地盯着父亲,把“不愿意”三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没想到父亲仅仅迟疑了一下,立刻斩钉截铁地对强叔说:“有,正好多了一幅。”父亲站起来,从哥哥手里硬夺过我们家的对联,毫不犹豫地递给了强叔,“把这幅拿回家贴上吧,希望它真的灵验,能让婶子的病好起来,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一个好媳妇。”强叔一边听父亲交代贴对联的方法,一边弓着腰,鸡啄米般鞠躬道谢,最后被父亲撵出了家门。
那是写给我们家的对联,父亲却送给了穷鬼强叔。哥哥气得一头扎在炕上,撅着嘴不吭声,我也在心里和父亲赌气,重重地把糨糊和刷子放在方桌上。父亲却若无其争地问我们:“强叔家里有多穷,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年三十都没米下锅,老妈生了病都没钱请大夫,自己也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如果强叔的愿望可以成真,你们愿不愿意把咱们家的对联送给他呢?”
屋子里顿时安静得有点诡异,答案自然不言而喻。母亲无奈地叹着气,一阵翻箱倒柜,找出了剪窗花剩下的红纸塞到哥哥手里,哥哥勉强裁出了大门楼和几个主屋的条幅,至于鸡狗猪圈和粮仓库房,一律惨白着一张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年除夕夜,我们家的对联贴得很迟很迟,爷爷奶奶派小叔催了三次,让爸爸这个长子去主持敬神祭祖的仪式,我们才贴上对联,摆好供桌,收拾好聚餐的食物出了门。
一路上,看见左邻右舍高高挂起的灯笼,映照着那些被龙飞凤舞的书法赋予了灵魂,闪耀着生命喜气的对联,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光灿灿的丰收年景,看到了衣食无忧的未来,看到了一个个即将成真的美梦……
一脸疲累的父亲,看着那些闪耀在灯笼下的大红对联,满脸荡漾着心满意足的笑意:“总算没有白学了这身本事!”
那时候小,听不懂父亲的话,但母亲懂。她悄悄开解我们:“别怪你爸爸,他心里苦!”
她说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本该有个好的前程,但因为是地主子女,便招工无望、考学没门儿。没想到回村当个会计,也遭人嫉妒被免职,后来又当民办老师,就因为写了一幅让村干部看不懂的春联,便被诬攻击伟大领袖,而被扫地出门;又不甘心每天与镰刀锄头为伍,才为了生计四处奔波,靠搞点副业维持家用……
直到现在我才懂得,父亲不仅仅是在撰写对联,而是用善良作笔,用爱心为纸,把自己对子女的美好期冀和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写成了一幅幅对联,然后牢牢地粘贴在我们心里,让它一生都闪耀着明媚的春光。
作者简介
作者:拓明芳,宁夏自治区中卫市沙坡头区第三中学语文教师,自幼喜欢用文字,来抒写点滴体会和人生感悟,有多片散文刊发在报刊杂志上,是中卫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