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已到了下旬,生活却还是平平淡淡,我们依旧守着朝九晚五,没有任何要过节的征兆。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窗外噼噼啪啪地放了一阵鞭炮,我一阵恍惚,年的味道就铺面而来了。
年味像一阵春风,对还未归家的人来说,熟悉又含着淡淡的忧伤。现在的家里肯定是忙碌起来吧,打扫屋子、蒸馒头、炸贡品,那些事情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让人辛苦而快乐。过年当然也是孩子们最向往的时候,给大人要上几角钱,买一盘小鞭炮,再买上几粒奶糖、一包瓜子,一幅童年的画面就这样深深印在了记忆里,一生难忘。而现在,几角钱怕是连一颗糖也买不到了,不知道那些年我们卑微的满足是否还会有孩子能体会。
对我来说,除了放鞭炮穿新衣,过年最难忘的便是写春联了。很多年里,我们大家族从没有买过外面卖的春联,“买几张红纸,写写画画,鲜亮亮的就行”,勤于持家的奶奶总是这么说。于是,每到过年,门口除了燃放爆竹产生的烟雾,空气中总还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此时想来,莫非也可以叫做书香门第。
最初执笔写春联的是大爷爷家的大伯。大伯文革辍学,稍通文墨,做过大队文书,后来承包了队里的供销社,转而经营起了小卖铺。在当年供销社留下来的土坯房里,两三米长的砖砌柜台,棱角残缺,饱经沧桑。水泥台面本是亚光收顶,却被年月打磨,泛着黝黑的光,若不是时常被杂物掩住,怕是要泄露了历史。台面边缘,冷光四射,抚摸着却又温润如玉,我总喜欢在那光滑的褶皱里寻找某些岁月留下的刀痕。平日里,柜台上总放着星杆秤、酱油桶、盐口袋、酱大头……过年时柜台外又多了闲在一起拉呱的人群,围坐一团看下棋的、听老人讲战争的,时而全神贯注,神情紧张,忽而又面露嘲讽,一副事不关己之态;蹲在门槛上晒太阳的,一面贪婪着户外的阳光,一面伸头听着别人的讲述,还不时地抱怨别人声音太大,吵了他听书。这群笑一阵,那群嚷几声,声声入耳,这人点把柴草,那人抽袋旱烟,烟雾缭绕,热热闹闹。人群把小卖铺堵得水泄不通,来往买年货的小媳妇们侧着身,挪着小碎步一点点往前挤后面跟上来的中年妇女则是辟道横行,见谁故意挡了道,只要不是长辈,便抬起腿来先给上一脚,此刻肯定是一片喝彩,被踢的人笑着骂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踢人的补几句恶毒的咒骂,来来往往,一副乡村世相。
与柜台外的热闹不同,柜台内则较为清静,好像一条大坝挡开的水库,那面水漫金山,这面鱼翔浅底。柜台内放着一条长凳,枣木制,凳面一拃宽,九曲八弯,状似龙脊,许是原木不才,久置不用,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但枣木性坚,做了板凳后竟坚固耐坐,多年不坏。春节前夕,小卖部难有闲暇时间,大伯就在喧闹与忙碌的间隙坐下写几副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大大的整张红纸撕成需要的样式摊在桌上,随手拿一秤砣当镇尺,墨水瓶子打开盖就蘸上毛笔,也不需要砚台,浓墨欲滴,饱满喜人,信手挥洒,自然无形。墨迹未干的春联铺在杂乱的柜台上、鞭炮箱上、瓜子软糖堆上……红纸黑字花花丽丽,字字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看起来眼花缭乱。写写停停,我们一大家的春联要从腊月初写到除夕。当然,期间也不乏买了红纸给就写春联的宣传,既为方便乡亲,也一并当做了促销方式。于是那些年里,村里人家有三分之一的门上都会贴着大伯的字,字大如斗,气势磅礴。
有时大伯的小卖铺实在太忙,春联就交由三叔来写了。三叔在我们家学历最高,中专毕业,也是唯一一位吃公粮的,当然字也写的俊逸潇洒。三叔家有一张大大的写字台,原木色,桌面放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照片和几张剪报,干净整洁。写字台有三个抽屉,我曾偷偷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看到里面厚厚的红格信纸与书本,还有一支漂亮的钢笔。而我家的抽屉里总是塞满了刀具锤钳或做鞋用的针线布料,唯有的书籍就是姊妹三人的课本。小时候我拥有过的唯一的一本童话书,就是三叔从中间那个抽屉里拿出来的,《狐狸摩斯侦探》。我竟拥有了除课本以外的书,为此我自豪了好多年。书读了无数遍,最后不知所踪,就像爱慕的女孩消失不见,一生都会寻找,但迄今心愿未了。我曾无数次梦到自己打开了那三个抽屉,闭着眼伸手去掏那钢笔、信纸,摸索到的却总是滑腻的毒蛇或鬼怪的爪子,然后从梦中惊醒,无限恐惧与遗憾。
三叔写春联的时候要挽起袖口,将纸张打开后,仔细裁了,折了空格,压上镇尺,用小碗盛满墨汁,笔尖在碗口添正,对照着春联集锦书,选取寓意美好对仗工整的句子书写。三叔写完一份放在桌上站起来审视一番,若有所思的点头或轻叹,之后将其放在一旁接着再书写另一份。三叔本来话不多,写字的时候就更加严肃。哥哥弟弟们害怕因顽皮而被斥骂,巴不得都远远地躲开,只有我愣愣的对那支神奇毛笔着了迷。于是,我常常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写字台旁边,一句话不说,就看着红纸黑字,一张又一张。那时候因我生性内向,顽皮较少,所以得到特赦,没被驱赶。一天,三叔从单位拿来了一种黄色的颜料,破例乐呵呵的对我说今年要这样的颜色写春联。于是那一年,我们家的春联都是红纸金字,看着十分气派。
后来我对那只毛笔的好奇心越来越浓烈,以至于我偷偷地将毛笔卷在报纸中带回家,蘸着钢笔墨水乱划,却怎么也写不出那样抑扬顿挫的笔画。事情败露以后,三叔罚我写毛笔字,在我的观念里那简直是以奖代罚。
学写毛笔字的第一年,我就被大伯以忙的理由叫到店里,然后交给我一打裁好的红纸,“回家写春联”。我又惊又恐,不敢伸手接那火焰般的红纸。
“红纸黑字,写写画画,鲜亮亮的就行”,奶奶鼓励我说。
一打纸写完后,我就直接荣升,被要求坐在小卖部的柜台里面写。高高的柜台我够不着,就直接跪在凳子上,身子半趴,像小学生写作业一样,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总把春联当做很神圣、当成只有大人才可以做的事,忽然之间就成了我的担当,是激动还是害怕,我此刻总也回忆不起当时的感觉。这不大不小的事在无知的小小村子里成了爆炸的新闻,下棋的不下了,讲故事的不讲了,所有的话题都落在了趴在柜台上写字的小家伙身上。村里的老人每天都在柜台旁看着我写字,一边评着字体的好坏,一边讲着古老的模糊了年代的书法故事。这一笔有古意,那一笔太无力,这一竖本应悬针,那一捺形似卧蚕,一时间,那些老人的智慧超越了我所有的认知。父亲也来坐在柜台旁,一面颐指气使地教育着我好好写,一面坦然接受着村里人对我的所有夸奖,悄悄告诉我这村里很多老人的故事。这位当年算是秀才,那位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就成了大学生,那个爷爷曾经做过大官的秘书,这个爷爷就在国民党败退台湾准备上船时拼命跑了回来。我忽然发现,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庄里,历史竟掩藏了如此多的秘密。可风云已逝,辉煌归于平淡,他们身上竟再也看不出昔日的影子。倥偬戎马,老牛薄田,历史给谁开了玩笑。
写春联本是一件任务很重的事,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对联、横批、斗方、门尖、倒福…共计算下来需要十几张一开的大红纸。想不到这样重的任务渐渐地全都落在了我的肩上。学校一放寒假,别的孩子都满街放鞭炮的时候我便开始裁纸写字了,好像那就是我的寒假娱乐,心怀神圣使命的我竟没有反抗的意识。大伯和三叔当然乐得清闲,尤其是大伯,一并将我变成了促销红纸的资本,五毛一张纸,免费写春联。村里买红纸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老人,等上几天也甘心情愿。于是,那几年里,村中大多数人家的门上都贴着我歪歪扭扭的幼稚字体,如果今天再现当时情景,我肯定羞愧的无地自容。
上了初中,学业加重,心智稍微成熟后,写春联也再不愿去小卖部了。少了喧嚣的人群,多了几分认真的态度,想要静下心来认真琢磨一下字体流派,奈何心浮气躁,总被琐琐碎碎的事情打扰。野路出身,匪气甚重,既非路出名区,亦惧躬逢胜饯,望高山而却步,叹浪子竟回头,在练字的道路上,磕磕绊绊,摸索徘徊,时至今日,童功荒废,一事无成。
村中那些老人年纪越来越大了,每次遇见却还说起我当年写字的情形,惭愧的是我竟连他们的称呼都记得模糊,唯有那张高高的水泥柜台深深印在记忆里,棱角残缺,台面光滑。
后来,大伯因病去世,留给我一方墨盒,青铜制,上书:一厅之内,只可习乐,丙子之秋。再过两年,大爷爷伤心过度,撒手人寰。按习俗,那一年,大爷爷那一支没有贴春联。过年的时候一大家人总是刻意回避着春联的事,也没人评说我的字是进步还是倒退了。
国企改革,三叔下岗,转而开始打工赚钱,反倒比在单位时收入更好了些,家也由村里搬到镇上,由镇上搬至城里,那张写字台随着三叔家搬来搬去,到现在不知所踪。打拼多年,烟火气息掩尽书生面相,三叔人至不惑,性情变得随和,言谈也便多了起来。每次回家过年见我写字,三叔总是接过笔写两幅,只是多年不练尽显生疏之态,已非当年的俊逸潇洒。三叔调侃说我是学了手艺饿死师傅,不知他是否知道我一招一式都在模仿着心目中的三叔,也许那个三叔他自己早已陌生,也或许,他根本再也不愿提起。
年月慢慢过着,春联还是一年一年的写了下来,只是放假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每年都写得仓促。有两年实在是没时间,就打电话回家让他们早早买好。可是等回到家,爷爷却拿着红纸过来了。父亲说:你爷爷不让买,就要你写的,你就写他那几间屋子上的吧,其余的都买好了。
人上了年纪总是会有些回忆,那些年发生在我身上连自己都记不清的事情,身边的人总是会念念不忘。爷爷给我讲那些年我在柜台上写春联的事情,讲那时我有多高、多瘦,讲那时候过年多热闹、什么时候贴春联、都贴在什么地方,讲供销社的那间土坯房什么时候翻改的,讲做房子基石的那些石碑被扔到哪里去了,讲那些看我写字的老人们还有几个在世。这几年在外学习,那些人事都忘的差不多了,在爷爷的讲述中断断续续联系了几个面孔,也都是已过世几年的人了。
近两年的春联大多是买的了,还有部分是商家赠送,也就省了不少笔墨。只是贴春联的时候还会揭到前些年粘贴在老屋门框上的旧春联,熟悉又幼稚的字体里我总会看见那张黝黑发亮的柜台、那些谈笑的老人和藏在红纸黑字里的那些浓浓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