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里不宽裕,每逢年关将近,爸爸妈妈便会在闹市处摆摊卖春联,赚些外快好购买年货。跟爸妈那时候的工资相比,卖春联所赚的钱并不算小钱,可以有效帮助春节期间的资金周转。而爸妈卖的春联,都是爸爸一撇一捺自己写的。爸爸钢笔字写得好看,毛笔字也不俗,对此我打小就十分崇拜,因为我的字怎么也写不好看,近几年我终于写得不算难看,但还是不会写毛笔字。
印象里,年还没到,满世界已经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这气氛也早早就蔓延到我家里,因为客厅、卧室的地板上横七竖八摆满了爸爸刚写好的春联——这是在等墨水晾干。与此同时,爸爸还在一旁继续挥毫泼墨,笔墨过处,一副新的对联又跃然纸上。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看爸爸写春联,因为写春联这种事儿太罕见,一年到头就只能看这么一回;也因为爸爸一开始写春联,就标志着快过年了。
在我记忆的画面里,当时的爸爸应该是满头大汗的——即便在那寒冬腊月的季节,也是满头大汗的,他抿着嘴,提笔的手挥洒自如又不乏笃定,四周围有墨香环绕。
我记得“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这一类口口相传的对联是必写的,此外爸爸也会搞一搞原创,或者在经典春联的基础上稍作改编,一句“祥云绕栋宇,福寿逸门庭”,我们一家三口的名字就都在里面了。
全部写好之后,爸爸把毛笔一搁,环视一眼满屋子的红纸黑字,叹一口长气,如释重负又心满意足,那感觉仿佛一个戴着草帽的农民坐在自家田埂上,看着满坑满谷快要成熟的庄稼,眯着眼,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待墨水晾干,爸爸会带领我挑出一些留作我们自己家张贴,再挑出一些准备送往农村奶奶跟姥姥家,其他的便全部拿去摆摊。可惜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我们家摊位的画面,也许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也许带我去过,但却没有留下印象,毕竟当时还太小。
奇怪的是,我虽然对我们家的摊位毫无印象,却隐约记得,市面上我所见过的春联里,当属我们家写得最好看。
我的两个舅舅也相继开始沿街摆摊卖春联,据爸妈说恰是得到了我们家的启发——不知道爸妈当初是得到了谁的启发——两个舅舅都是教师出身,字也写得很好看,所以他们卖的春联也都是自己写。快过年的时候我到他们家玩,也能看到客厅的地板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刚写好的春联,连立足的地方也没。待到我爸妈不再卖春联,两个舅舅仍然坚持了好些年,一直坚持到我拥有足够的记忆能力,能记住舅舅们摊位的模样,借此我也推理出自己家春联摊的模样:在大街旁一个背靠砖墙的地方,几个铁架子支起几块木板,或者撑起一张竹席,上面层层叠叠地铺满各式各样的春联,摊位后面摆两个小木凳,爸爸妈妈就坐在那儿,时而站起来招徕过往客人,微笑着,周身散发着努力生活的热情和勇气。
那几年,每逢春节期间,当我们一家人走在拜年的路上,偶尔能看到别人家的大门上贴着爸爸写的对联,这种时候爸爸不会放弃幽默的机会,要装作眼前一亮,惊叹道:咦,这春联是谁写的,怎么这么好看!
我想,这种感觉一定很好吧。就好像一个作家闲来逛一逛书店,看到有人正捧着自己写的书手不释卷。这种微妙的成就感,难道不正是爸爸当时体会到的吗?难道不正是我这辈子也想要追求的吗?
后来,生活条件逐渐变好,爸妈便不再卖春联了,但我们自己家用的春联,依然是爸爸亲自操笔,如此也延续了好些年。妈妈偶尔会感叹着对我说,那几年想出了卖春联这个主意,年确实好过一些。
妈妈的话语里听不出对当时贫穷的抱怨,也没有对辛勤持家的自得,我听出的,是一种对生活的感激,并不是三跪九叩、八抬大轿那种感激,却是一种平和的、几乎不动声色的感激。这种美丽的心态,不正是妈妈当时在卖春联的时候所拥有的吗?不正是这许多年来妈妈用所有的实际行动教给我的吗?
再后来,爸爸终于停笔不再写了。如今过年,家家户户所贴的春联都是印制的,再也闻不到墨香。
世道大概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