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悼文不宜为了拔高自己而诋毁逝者
前段时间,中国楹联学会副会长刘太品去世,一时间悼文和挽联无数。联都站长李忠云(蜀山剑客)写了一篇悼文,回顾了自己和逝者的交往,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作为学会专家型领导,曾担任数以千计的各级联赛评委会主任和楹联活动的组织者。如果有意趋近先生,多多少少会有受惠。笔者从心底尊敬先生,不愿这么去“受惠”。先生组织的征联,除了定向征集,绝不肯骚扰先生,让先生“照顾”下。
说实话,这一段写得非常不负责任。每年征联涉及的奖金额高达上百万元,获奖者成千上万。李忠云站长短短几句话,难道说只要“趋近”刘太品会长就能得奖,大量得奖者也是靠“趋近”刘太品会长“受惠”中奖?这些话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实在不宜信口开河甚至信誓旦旦,这既是对逝者刘太品会长的不尊重,也是对千千万万靠努力获奖的对联爱好者的不尊重。
我们退一步说,即使刘太品会长真的采用“受惠”式评联,甚至这种“受惠”式评联已经成为一种潜规则和产业链,李忠云站长真的所言不虚,这段文字仍然不宜出现。因为对于悼文而言,除了标榜作者所谓的“出淤泥而不染”,对追忆逝者有任何帮助吗?在悼文里大肆标榜自己,不惜拿逝者和千千万万对联爱好者做“垫脚石”,实在是不妥的行文。
好在,最后李忠云站长在他人的反复抗议和提醒下,终于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删除了相关段落。然而,这篇悼文已经流传久远,造成的影响和对他人的不尊重无法挽回。
02.
挽联不宜借鉴得过于明显
挽联是有一些常用典故和常用套路的,合理的化用和借鉴是创作的常见手法。但是,如果借鉴得过于明显,甚至直接“拿来主义”,就非常不合适了。
刘太品会长去世后,中国楹联学会在讣告中有一副官方的挽联写道:
纵乎为史,横者为文,随形惟有两行,遗卷终成翰墨篇章,叹坎途几度从无愧,一心济世;
少岁秉怀,中年秉志,追梦常驰千里,浮生长羡敦仁风骨,赏梅蕊数枝已含香,九域留名。
这里先不说具体的情感表达,只说文字组合,一开头就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2018年金庸先生去世时写过一副挽联:
纵者为史、横者为文,集五千秋说部雄奇,佐以琴棋诗剑,恩怨欢愁,垂我两行江浦泪;
少年重情、中年重义,又三十载世尘跌宕,闻之原野关河,哭歌吟啸,吊公今日海宁潮。
前八个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种做法我们很难说是抄袭,因为从法律角度重合的百分比构不成抄袭;但我们又很难不说是抄袭,因为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对联这种追求凝练的问题,自有一套自己的判定标准。权衡而言,姑且称作“借鉴得过于明显”或者“借鉴得不大高明”吧。
所谓“不大高明”,一方面是一眼就能让他人看出,另一方面也是文字组合有较大的问题。首先,作者为了符合所谓的“联律通则”,将“纵者”“少年”改为“纵乎”“少岁”,全然不顾语言感觉流畅与否,也不考虑前后重复形成的呼应和推进,所谓“胶柱鼓瑟”,愚不可及。其次,前面八个字和后面一大长串毫无关联,这也是让我最为不解的地方,仿佛作者是为了借鉴而借鉴,全然不会顾及行文的逻辑与衔接。再其次,是挽联本身的问题,文辞有失雅驯,气息不够畅达,读完既不能让人浮现逝者的鲜明形象,也无法感受作者的真挚情感。
古人有“点铁成金”的诗法,如果真有这般妙手,即使“借鉴”得再明显一些,原作者不但不会不满,反而会伸出大拇指由衷称赞。但如果只是上述层次的“借鉴”,只能叹息一句“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了。
当然,以上其实都不是核心问题。作为一个专门研究楹联的学会,又是自己的副会长去世,这副挽联的分量是沉甸甸的,代表组织盖棺定论的表达和评价,应该殚精竭虑写出一副精品。退一步说,即使文学层面难以顾及,也应寄托充沛的感情;再退一步说,即使真的没有真情实感,也应更为认真、谨慎,而不是从他人的挽联中拼凑出类似的八个字。
文学表达不好是能力问题,借鉴得如此明显则不能不说是态度问题了。
03.
挽联不宜刻意嵌名
古代的挽联作品几乎难以见到嵌名之作,大概是出于“避讳”的考虑,直呼他人姓名已是不敬,况且将其写进挽联之中。此外,嵌名多少有些炫技,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要避开过度炫技,尤其是典雅庄重的挽联更是不合时宜。当然,时代有所变化,如今嵌名联大行其道,已经见怪不怪,但是如果为了刻意嵌名而造成文理补畅、字句不通,那就买椟还珠、得不偿失了。
刘太品会长过世后,中国楹联学会前任会长、现任驻会名誉会长蒋有泉的挽联写道:
太品大才天有请;
金星玉殿子承班!
这副对联就是典型的为了嵌名而不知所云,不但没有看出悲伤悼挽之意,反而有一种奋发上进的昂扬斗志。下联的“金星玉殿”不知是个什么建筑,后面的“子承班”更不知要说什么。有人还说这是一副“析字联”,上联“大”是“太”的一部分,下联“玉”是“金”的一部分,如果真实如此,在这种场合抖这样无趣的小机灵,真实让人大跌眼镜乃至目瞪口呆。无论是有意“析字”还是无意“析字”,作为曾经的国家级楹联学会的掌门人,写出这样的作品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然而,这不是最离谱的对联,比这更离谱的嵌名联比比皆是。我就曾看别人发出的一个名为“联都盛宴赛事群”中一位叫“孤独剑客”或者“孤独贱客”的联友创作的嵌名联:
北海腊梅绽矣!刘郎专访否?刚看到消息!恨止恨,正近大寒,我偏不信他走了!
中楹总会惜之!太忍心去啦?咋过活咱们?想归想,稍待清明,可收极品好茶吗?
这副对联在上下联中散嵌了“刘太品”三个字,但是整副对联的表达有一种无法言说、不堪言说的感觉。然而当我以为这副嵌名联已经难以超越的时候,作者又有一副嵌名联让我更加惊诧:
刘郎来也、去也何匆匆?抛下大摊子,也太那个啦!别太那样啊!问那边太品沿线可顺、太阳光线也足否!
吾等念之、行之必火火!撂边老婆娘,为两行事业,留两行足迹,恨天下两条春水向东、两行泪水为谁流?
这样的挽联,对逝者到底是追悼还是诅咒呢?我想,无论是身居高位的学会会长,还是籍籍无名的对联爱好者,在写挽联之前还是应该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准和创作水平,即使也不出佳作,也不应该写成让无数人吐槽的无厘头挽联。
04.
挽联收集不宜标新立异
关于刘太品会长挽联的数量,开始有人说是数千副,后来这个数字变成了数万副,再后来变成了数十万副,似乎说得数量越多就是对作者越发尊重一般。这种浮夸之风实不可取,文学作品也不应该以数量取胜,如果都是“太品大才天有请”或者“可收极品好茶吗”这样的作品,那多一副实在不如少一副的好。
可惜的是,浮夸之风终究愈演愈烈,甚至有把逝者当成点击量、流量包的趋势。联都公众号推出了一个挽联合集,名为《刘太品先生千古(联都官网遴选版)》。
过去有人去世,将祭文、挽联收集刊印,名为“荣哀录”之事常有。但恕我寡闻,似乎从未听说挽联还有“遴选”的,而且是在作者刚刚去世之时。即使真要“遴选”,也应是家属或至亲所为,从未听说有一个不相干的人越俎代庖帮助“遴选”的。如果以小人之心猜测,恐怕遴选者仍是为了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将挽联也分作三六九等,过了一把评联之瘾。
“遴选版”推出不久,又有一个名为“楹联世界”的公众号不甘寂寞,对标了一个《全国楹联界近千师友痛挽刘太品先生(挽联收藏版)》。
这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古代有些优秀的挽联作品,后世会将其汇总一遍学习其中的创作技巧,但在逝者刚刚去世之时就标明“收藏版”挽联,就让人不敢苟同了。不过是一个挽联的“汇总”,却非要说是“收藏”,似乎是多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一样——试问,正常人谁会收藏挽联吗?
05.
写挽联不宜道德绑架
在我看来,挽联应该是很真诚的创作,随意敷衍、夸大其词都是对逝者的不敬。出于“死者为大”的传统,有些话的确不说为好。可惜的是,刘太品会长去世后,一些人的做法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有的询问一些不相干的人或事,有的借着哀悼的机缘攻讦于他人……此外,还有人希望我为刘太品会长写一副挽联,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其中多数是好意,但我也明确表达了自己不愿意写的缘由。
所谓缘由,无非是言发于心,如果只做表面文章,那又写之何益?刘太品会长生前的一些做法我难以苟同——这种时候如果写一副高度赞扬的挽联,未免虚情假意;但如果写内心的真实评价以及一些不广为人知的故事,又似乎不太符合“死者为大”的传统。
所以不如缄口不做挽联,可惜要求我做挽联、问我为何不做挽联的实在太多,难以推却,也只好强作一副,聊寄哀思:
频年固受阴攻,悼挽看抄袭版、遴选版、收藏版,魔怪乱纵横,也为先生诚一哭;
俗世安知悲喜,营谋记讴歌时、逢迎时、匍匐时,倒颠终解脱,漫教闲笔慨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