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滴水岩的师长给我打电话,说滴水岩的砖雕门上要刻些对子,让我写几幅过来。既领了命,自然马虎不得,今天早上抓耳挠腮地胡写了一通,共计八对,这八对,是我这么几年来对滴水岩的一个纪念,有我的感情在,并不纯粹是应酬之作。所以大胆列出来在这里,欢迎围观。我叮嘱师长,千万不要做成电脑字,不找书家的话,也勉强要用个书法体。可惜我写字太臭,不然总要亲自写在纸本上寄送过去才好。
△山如画屏心如镜
云在青天水在瓶
滴水岩的山有静气,长时间面对着看,真如画屏一般,面对这画屏,心也一时如镜子般清清亮亮,再有燥气的人,也会安静下来。我总是喜欢静静地看对面的山,这时候往往想起李翱写给药山的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是个急性子的人,去见药山,药山不理会他,就像滴水岩的山一样安静,李翱的燥火起来了,牢骚道:“见面不如闻名。”药山听了喊住他,问:“你怎么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李翱这下安静下来了。才恭敬地问,什么是道?药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如此简净爽朗,李翱的燥气顿时消散。每次到滴水岩,我总会想起这句话。因而下联借着药山的话,凑了一个上联,勉强算一个对子。
△石室犹当希拉洞性如满月
滴水堪拟泽穆泉心见大渊
滴水岩的核心是祁静一当年坐静的石洞,本是石洞,祁静一一坐,就成了静室。有天晚上,我坐在静室中独自看月,那天才是十四,月亮就那么圆,那么大。我想起赞圣诗歌里会说穆圣的面容如满月,我年幼时候不明白,圣人长那样一张圆圆的大饼脸怎么会好看。现在才明白,不是如满月的气色更不是形状。那怎么说如满月呢?就是看见穆圣容颜的那种喜悦与激动,和看见十五圆月的喜悦与激动是一模一样的感觉,这在文学里叫“通感”。说起穆圣,当年也长年在麦加郊外的希拉山洞中闭关静修,那个山洞我虽然没去过,但知道那里是沙漠戈壁上怪石嶙峋的所在,极端严酷,哪能像滴水岩这般葱郁清凉,极端的环境下往往能见性,真主曾晓谕尔撒圣人(耶稣)说,你孤独、你饥饿,如此你能见我。想必自古以来洞中人都是孤独饥饿的,他们见性的刹那,一定如见满月一样欣喜吧。滴水岩得名于静室边滴水的岩石,经年累月,滴水穿石,凿出一眼臼,祁静一洗漱饮水就靠这一汪清凉,此外滴水岩山上找不到水。麦加的泽穆泽穆泉水,也就是那么一眼,曾经是那片戈壁中的生命之泉,泽穆泽穆,是个阿语的象声词,正如襁褓中的先知伊斯玛仪使劲吸吮母亲的乳汁一样,代表着希望与慈悯的生命力。如今泽穆泽穆泉水,已经成了古老宗教的精神源头,全世界的朝觐者取泽穆泽穆泉水带回到世界各地。滴水岩这一滴水也成了一个象征,不知滴了多久、滴了多少,但是最终应该都会汇入大海吧,大渊就是海。
△绿阴清昼隐隐里一声鹤唳
静水深流寞寞处万境澄明
天气好的时候,滴水岩安静到感觉世界按了暂停键,山静天明树绿,一切都清清朗朗的,真是“山静似太古”,人坐在其中会害怕,不是那种恐惧感,而是感觉时间停住不走动了,忽而“嘎——”地听到一只鸟的叫声,才把这可怕的宁静打破,我不知道是不是鹤在叫,但总觉得鹤唳更有意境。有一次我在滴水泉边静坐,闭着眼睛等着听水滴滴答的声音,忽而感觉那一眼泉水怎么那么深,深不见底,明白地像镜子一样,山、树、房、人都在里面,像一个水晶宫一样,原来是我自己安静下来了。
△开门见山大道如朗朗晴空无遮无掩
闭户调息真主在明明灵台不即不离
开门见山是个成语,表示有话直说,不兜圈子,但在滴水岩,开门见山是实景,山就在眼前,山上的天也清澈明朗,没有什么雾霾、没有什么天际线,连鸟划过空中都难得一见,真是一条大道透长安啊。都说在求教门,但多半把教门弄成障碍、弄成晦涩,欲说还休吞吞吐吐云山雾罩,真不如这开门见山的天空广阔无垠。然后就想起陆游的诗:“巧说安能敌拙修,焚香默坐一窗幽”,然后就欢欢喜喜地关起门来,对着一窗幽静开始办起自己的功课来。先圣说:穆民的心是真主的宝座。真主谕:天地不能容纳我,唯穆民的心能承载我。真主不在上不在下不在前不在后不在左不在右,却在以呼吸记想他的人的心间。真是妙啊!好大的慈悯,言及此处,潸然泪下。
△问先师当年在此求个什么
叹后人今日于他要些如何
我爷爷曾经问一个年轻满拉:“祁毛俩(静一)到山里干什么去了?河州城里难道没教门吗?”当时满拉毕竟年轻,答不上来。结果旁边一个耆老从炕上一骨碌翻起来,对着我爷爷胸膛就是一拳,“好家伙,你把我大拱北的总纲抬出来了。”这真是像极了宗门的棒喝,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宗门,可见“机”这个东西就是这么回事,说到开心处不得不打。原来的石洞里,墙上写了几句话:朝向诸君多仔细,费资劳神为怎的?悟得真谛一两点,爬山千万莫空去。这个作者,也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来滴水岩是为怎的?滴水岩每年来的人不少,有多少人想过这两个问题呢?
△参真主念念不忘一息千古
看青山日日皆新千古一息
先哲有言:撒立克(赞主办功之人)的一口气数强过人神千年的干办。此话不虚。撒立克念念除真主外别无一物,还谈什么光阴?有人问拉比娅,你憎恨魔鬼吗?不憎恨!为什么?我心里只存真主,不知道魔鬼是什么。一呼一吸为一息,就这一息,在爱主的人其中就是千古,刹那即永恒。我每次去滴水岩,自己总是老一分,但是对面青山始终是那个样子,感觉从来没有任何变化,于此,古人才有“青山不老”的感叹。《大学》里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让我们每天都保持初心勇猛精进,但这话讲给青山,青山会很不屑,它始终如此,只有人才没有恒心,所以才要在礼拜中学习金石的稳固之性。辛弃疾说:“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我觉得辛公太文艺了,我改为“我看青山多妩媚,却青山看我真讨厌。”人太脆弱,又想去征服自然,相对于自然的耐力,人又算得什么?古往今来的历史对人来说太过悠久,但在更大的时空中,不过就是一息的工夫一般,所以说千古一息,永恒即刹那。这两个概念是刘介廉在《天方性理》里分别针对人这个小世界和外在的大世界而说的。在对联的规矩里“一息千古”和“千古一息”是不可以这样对的,但这两个概念抛开对联简直就是绝对,不能再合适,所以我管它规矩不规矩,拿来就对,算我自创一个规矩。
△餐风宿露正苏菲本色得趣处王侯不换
化己度人是卧里家风成就时神仙也俗
布衣菜根、风餐露宿本就是苏菲本色,这种本色不是装出来的,装出来的必定难看,而是因为心不在此,自然没有需求,如此才是自然,自然就好看了。多少人不知道身无长物的富贵,一无所有才会无所不有,这是苏菲意义上的“费格热”(贫穷)的意义,真尝到了其中的滋味,真是给你个皇帝你都不换。皇帝富有天下,可却有多少的自由是属于他的?他真正富有吗?好像并不是。所以《河湟英雄传》中唱:亦不剌希莫是人中王,他为何穿上了代来维士的衣裳?古往今来,像亦不剌希莫的人又有几人?中国文化羡慕神仙,西方世界喜欢天使,可苏菲立足于人本身,不喜欢虚空之事。有好事者评论说苏菲多半避世,于这个世界毫无贡献。可怜如此说的人,只知道有物质不知道有精神,不知道“哀补”(遮蔽、隐藏)的事情,《黄牛章》第三节对穆斯林的定义只有三个条件:确信哀补的事情、看守接续真主、分舍真主赐予的东西。这个世界尚且太平,千万莫错以为是我们自己物质的能耐。在看不见的背后,有多少卧里隐贤在为众人向真主做祈祷。更莫说在战乱年代,卧里们出来以自己的命换众生的命。卧里们盛世化己,乱世度人。所以长袖飘飘的“自了汉”不是苏菲的追求,在真正的卧里面前,潇洒的神仙也一身俗气,原因就是他“自了汉”。
△修士无寸铁却以俩字斩万马
美人有圆镜当从印声见一真
“俩一俩海,印兰朗乎”——这是最尊贵的言辞。俩是否定,是“非”、“无”、“空”、“否”;印是肯定,是“是”、“有”、“实”、“然”。这是一个极深刻的对立矛盾。先哲说“俩”是“祖热费噶”(阿里的佩剑,以刚猛决断著称)的宝剑,要拿起俩的宝剑把内心的所有小九九都斩杀干净。多少人对伊斯兰教的破除偶像存在误解或者只理解一半,破除外在的偶像太容易了,甚至都不用破,哪一个不是偶像,哪一处没有偶像,我们自己不是偶像吗?文字不是偶像吗?声音不是偶像吗?谁不知道那个是泥塑木雕自己手抟而成,为何还要崇拜,因为心中的偶像没有破掉,才会显现到外面。正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那些个善于伪装的“小九九”哪个不是你崇拜的“一俩海”(主宰),可是忘记了真正的“一俩海”,所以高高树起“俩”这口锋利的宝剑,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千军万马”都斩杀掉吧。一个手无寸铁的修士可能是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最勇敢的战士,这场战争才是最惨烈的战争。打赢了这场战争,才会抱得“美人”归,苏菲文学中“美人”是一个比喻和象征,那是值得追求和喜爱的真主,人是真主的镜子,镜子上蒙了那么多杂乱的敌兵敌马,不用“俩”的扫把扫干净,怎么能得到“印”的肯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