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乡贤刘师亮,四川省内江椑木镇人,做过私塾老师,1912年移居成都,以经营茶馆、浴室为生,业余办一份《师亮随刊》,据说刊登一些谐文、对联、杂著等读起来让人嘻嘻哈哈的文字。借他一副自挽联概括,就是“伤时有谐稿,讽世有随刊,借碧血作供献同胞,大呼寰宇人皆醒;清室无科名,民国无官吏,以白身而笑骂当局,纵死阴司鬼亦雄。”伤时讽世,白身笑骂,成为民国年间尤其是二三十年代蜀中著名的怪才和奇男子。
民国的国庆,就是“双十节”,为纪念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首义而设。当时的情形,鲁迅一篇不像小说的小说《头发的故事》写道:“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在另一篇杂文《双十怀古》里,他剪贴了1930年的一些事件,可见当时国庆一斑:“举国欢腾庆祝双十。/叛逆削平,全国欢祝国庆,蒋 昨凯旋参与盛典。津浦路暂仍分段通车。/首都枪决共犯九名。/林埭被匪洗劫。/老陈圩匪祸惨酷。/海盗骚扰丰利。/程艳秋庆祝国庆。/蒋丽霞不忘双十。/南昌市取缔赤足。……”一边是匪盗猖獗,民生不宁,一边是歌舞升平,举国欢庆,但作家鲁迅还不妨留下点挂国旗、不许打光脚板之类历史细节,使其如在目前。
刘师亮对这种热闹,自然不会放过。比如就在鲁迅剪贴的这个民国十九年国庆,他居然就写了三副对子:
其一
大伟人穿衣、吃饭、睡觉、拿钱,四名主义;
小百姓杂税、苛捐、预征、借垫,一样问题。
其二
双十节又来,奈何财尽民穷,想热闹不敢热闹;
二五税加重,供应南征北战,望太平何时太平。
其三
共和幸福饱受十有九年,试问他自南自北,自东自西,莫不年年同闯煞;
大劫关头恰逢三个六月,最可怜遭匪遭兵,遭旱遭涝,居然月月要完粮。
四川话前后鼻音不分,其一的“四名主义”当然微讽着三民主义,我胡乱猜测,这“四名”就是穿衣涉及名望,吃饭大有名堂,睡觉——睡女人的觉吧——需要名分,拿钱巧立名目。其二所谓“二五税”不知道是不是指南京国民政府1927年5月到1932年4月发行的第一个政府公债“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它主要用于军费开支,北方蒋、阎、冯中原大战,南方第一次围剿苏区;最主要的是,老百姓这一年日子不好过:北方大小凌河、绕阳河特大洪水,滦河大水,辽西地区10余县严重水灾,毁地17万公顷,死亡万余人;四川岷江、沱江、涪江和湖南湘江大水,川、湘2省40余县市受灾。所以其三,把这个农历闰六月的年头称为“大劫关头恰逢三个六月”,六六六,大不顺,实在是遭匪遭兵、遭旱遭涝、财尽民穷,无处不是一个如何活下去的问题。“闯(读撞上声)煞”也是四川土话,就是撞鬼,碰上一股邪煞之气,触了大霉头。
检点刘师亮的对子,从民国八年(1919年)开始,每逢双十节,他都有些感想,会写写对子。下面且将我老荣搜来的刘氏国庆节对子编年罗列如下:
1.民国八年(1919)二副:
其一
乐意总相关,请黄丝蚂蚂,抖白鼻牛牛,庆民国八年双十;
太平真有象,听爆竹声声,看莲花朵朵,遍锦城九里三分。
其二
是龙是凤,是跳蚤是乌龟,睁开眼睛长期看;
吹风吹雨,吹自由吹平等,捂着耳朵少去听。
其二未必是为国庆节写的,但应当是民八这一年写的,风风雨雨、自由平等,正是五四运动特写,号召“捂着耳朵少去听”,看似对抗新文化运动的口气,其实仿佛鲁迅《呐喊》里关于铁屋子的浩问:“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因为,“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其一通俗而有今典:“黄丝蚂蚂”,语出四川儿歌,我老家的唱法是:“黄丝蚂蚂,请你家公家婆来吃嘎嘎(即肉也),大的不来小的来,牵起路路一路来。”有人说当时成都的唱法是“黄丝黄丝蚂蚂,请你爸爸妈妈来吃嘎嘎,大哥不来二哥来,吹吹打打一路来。”“抖白鼻牛牛”,我印象当中,好像是抓天牛来斗须子的儿童游戏,四川的一种花斑天牛,头前、羽翅和长须子上尽是大小形状不同的白点,我们小时候就叫它白鼻子牛牛;网上说此为一种画线的游戏,却是我所未玩过的,类似游戏,我老家小时候的耍法是:用一把小刀子在泥地上、或者小石片在石头上限定范围内画弧线,随着线条密度加大,谁只要手一抖,碰了别人画的线就算输。下联“锦城九里三分”,应该涉及成都城市历史,可惜我这四川乡坝里头的晓不得。
2.民国九年(1920)一副:
武昌倡义而还,内争未已,外患纷来,都因北调南腔,依然高唱;
沪上议和久梗,政变频经,民殷望治,为问西林东海,何以为情。
1919年2月,北洋政府与南方军政府代表在上海开会议和,他们一会儿宣告议和破裂,一会儿宣告恢复南北和谈,直到1920年“双十节”,和谈仍无进展。下联的“西林”指南方军政府总统岑春煊,广西省西林人;“东海”指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山东东海人。在刘师亮看来,这议和不过是装腔作势,摆摆样子,哪里将“民殷望治”放在眼里?
3.民国十年(1921)一副:
你在拖,我也在拖,中华版图竟此弄成两块;
公有理,婆亦有理,民国幸福硬算饱受十年。
这一联差不多就是前一联的续集,对造成南北分立的双方已经出言不逊:你们各谋私利,不惜国家版图裂为两块,国家政权分为两个,国民幸福待遇——什么样的鬼幸福,听一听徐志摩这首同时代的新诗就晓得了:“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好一幅《太平景象》!
4.民国十二年(1923年)一副: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此日又逢双十节;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对天长叹两三声。
借一位网友的评点来说吧:“双十节”已经沦落为一个平凡而普通的日子,直到这一天来了,才忽然想起来。这一天对于一个老百姓来说,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除了“对天长叹两三声”以外?“民国”、“总统”这两个曾经富有感召力、凝聚力的词汇,如今已经悄然褪色,不仅远离广大民众的生活,也远离了广大民众的心灵。——我老荣再转一句:民国换汤不换药,总统改名不改性;“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5.民国十七年(1928年)一副:
男同胞,女同胞,我最亲爱同胞!请一往无前,不左右顾;
假革命,反革命,他因什么革命?敢片言揭破,为东西来。
读这一联,想起阿Q的革命之梦:“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这就是下联所揭破的;至于上联,差不多可用《牺牲谟》的高谈阔论来阐释:“哦哦!你什么都牺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么都牺牲,为同胞,为国家。……可惜你还剩一条裤,将来在历史上也许要留下一点白璧微瑕……”正好我家中一个丫头——那可是灾民的女儿——缺一条裤子,你把这最后的奉献给送去吧,你说你已经九天没吃饭?嗨——“你不要这么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志,你快爬呀,向东呀!……”
6.民国十八年(1929年)三副:
其一
你革命,我革命,大家喊革命,问他一十八年,究竟革死多少命;
男同胞,女同胞,亲爱的同胞,哀我七千万众,只能同得这回胞。
其二
察西陲状况,人民总觉“仍冥”,混一年算一年,勉强混得过来,又看这回热闹;
听南路口音,国庆直同“刮罄”,留半截说半截,好歹留些搁起,还从下次发挥。
其三
年年办会,谁敢不来,咬着牙巴,哭脸装成笑脸;
处处张灯,实在热闹,敞开脚板,这头跑到那头。
老话说:天下已治蜀未治,天下未乱蜀先乱。据统计,民国建国二十多年,从1912年到1933年,四川共发生大小军阀混战四百七十多次,平均一年二十多次,一个月差不多打两回仗。北伐开始之后,四川军阀纷纷派代表到武汉、长沙,承认国民政府,同意军队易帜改编。蒋介石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名义,先后任命杨森、刘湘、赖心辉、刘成勋、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为国民革命军的军长,仍统率原部,这些军长们,领导着国民革命军,为争夺防区,依然混战不休。甚至到了新中国,蜀中大跃进饿死人最多,武斗打得也最凶。其二出句就是“察西陲状况”,不过如此。这一联不一定写于这一年,却仿佛为每回的国庆做一总结:“仍冥”、“刮罄”,拿腔捏调、十分地道的川汤国语、“南路口音”,看十八年来,七千万四川百姓如何被搜刮殆尽,仍然在阴间地狱不得超生?但四川人生性坚强,喜欢凑闹热,碰到起国庆这样的机会,也要咬起牙巴劲,放开野脚板,笑一笑,东颠西跑。——不知为何,我总想起李白先生年轻时候的警告:“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虽然四川有吃有耍,千万别去旅游啊,小心棒老二哦!呵呵。
7.民国二十年(1931年)一副:
双十节纪本日哀思,痫日本占我辽宁,愿大众同胞,当本日毋忘日本;
二十年为民国领土,赖国民得全疆域,须群起革命,因民国责在国民。
网上有兄弟将此联归在1932年,显然有误。"九一八"日本占领东北,但此时尚未成立伪“满洲国”,张学良的东北军虽然撤退,但还完整的保存着,等待使用。本日、日本,民国、国民,刘先贤好文字功夫啊!
还有一副对子,说法不少,异文歧出,据说,最早的版本这么一副模样:
普天同庆,庆的自然,庆庆庆,当庆庆,当庆当庆当当庆;
举国若狂,狂到极点,狂狂狂,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
说的是1916年1月袁世凯改元称帝,其亲信四川总督陈宦下令川民举办庆典,当时某川人所作,刘师亮的著作权似乎都剥夺了。第二个版本则是:
普天同庆,本晋颂讕言,料想斗笠岩畔,毗条河边,也来参加同庆?那么,庆庆庆,当庆庆,当庆当庆当当庆;
举国若狂,表全民热烈,为问沈阳城中,山海关外,未必依然若狂!这才,狂狂狂,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
这一版本,大家都说是刘师亮做的了,但时间上,一说作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国庆,“沈阳城中,山海关外”应当指1928年6月,日本关东军在沈阳附近皇姑屯炸死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一说写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有网友说,1933年2月至7月刘湘与刘文辉在斗笠岩交战、刘湘与邓锡侯在毗条河交战。手边没有确实的资料可以印证,简单检索一下,斗笠岩是宜宾附近一座山,毗条河是柏条河流经成都与府河分道的另一条岷江支流,流经成都,确乎是“二刘战争”的战场。但疑问有二,一是1933年东北的大新闻是张学良下野——但人不在东北——,和张作霖时期没有“合法”地位的东北青帮在关东军资助下组团访问日本,如果此话指前一年伪满州国成立,——如1931年那一联所讲,勉强可以说得通——但伪满洲国首都却是长春,“沈阳城中”落不实;二是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30秒,四川茂县叠溪古城被7.5级地震湮没,整个城镇陷落,加之暴雨成湖,死亡约6800余人,川府、国府均无作为,到10月9日——也就是这一年国庆前一天!——下午7时堰塞湖瀑溃,积水壁立而下,直冲茂县、汶川、灌县,沿河两岸数十村寨被峰涌洪水一扫俱尽,都江堰内外江河道被冲成卵石一片,邻近的崇宁、郫县、温江、双流、崇庆、新津等地均受巨灾,据不完全统计再死亡约2500余人,毗条河里,双十这天恐怕正漂过浮尸!尽管没有电视直播,身在成都的刘师亮关注的有战争,更有这巨大的天灾及人祸?
“当庆”,既是应当庆祝,也是一种拟声,是锣和钹——方言称“镲子”两种乐器的配器音响,“当庆庆,当庆当庆当当庆”的节奏,是四川民间“白喜”即办丧事,道士们为死者做道场时召唤或抚慰亡灵的韵律;“懂狂”,无论懂与不懂都得狂欢,它拟的则是小鼓敲击的和声,鼓槌落在蒙皮上就是一声“懂”,敲在鼓沿声即是“狂”——也仿佛云板声和大镲声?——嫁闺女娶媳妇,祝寿办满月酒,或者逢年过节舞狮子龙灯,这些红喜事场合少不了它。无论红白,这些民间自悲自怨、自娱自乐的草野之声为堂皇庙堂敲响,如此不协调!
就是这种不协调,显出了刘师亮的别调。不论1928年还是1933年,在世界经济危机的恐慌里,在天怒人怨的悲凉下,外敌入侵,内乱纷纭,民生凋敝,却依然要热热闹闹庆国庆。要“晋颂谰言”,回顾光辉历程歌功颂德;要“全民热烈”,上下载歌载舞涂脂抹粉!难怪我们这位先贤要把冤死的游魂也请到现场共襄盛举,质问当政是不是要求关外的亡国奴也一同狂欢?
这一联在流传过程里,还产生好些不同版本,“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还有“情狂狂,情狂情狂情情狂”、“且狂狂,且狂且狂且且狂”,这差别就在不同的拟声效果上,鼓声里增加了钹、云板,在夜深时远远听来将喜庆做成了吊丧。今天晚上,途径首都体育大学运动馆,被一阵喧天锣鼓声吸引,看到“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六十周年、庆祝北京成功举办第二十九届奥运会一周年//200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届大学生舞龙舞狮锦标赛”的彩排,在可爱的大孩子们汗流浃背的腾舞兴奋场景面前,突然想起来二十年前,我在邛海之滨那个月夜,第一次听老蒋先生讲起刘师亮这副有名的对子,回到住处,上互联网核查,竟然与上述各个版本都不一样,文字有异,还被简化、抽空了所有典故和背景,成了这一副模样——
普天同庆,当庆当庆当当庆;
举国若狂,穷狂穷狂穷穷狂。
刘师亮曾撰一贺友婚联,上联是:“子兮子兮,今夕何夕”,下联为:“如此如此,君知我知”。且把我记得的这副也留在这里,聊存异文罢!
2009年8月7日晚起笔